莫名其妙地,我想起了自己臨死前的場景。
一樣地冰冷空曠。
一樣地寂寥絕望。
只是,那時顧九淵趕到了。
而現在,我和顧九淵一起趕到了。
懸腕搭脈,我其實只是半吊子。
昔年祖母生了一場病,大夫來來往往,我也跟著學了皮毛。
林妃的脈象澀而無力,兼有如盤滾珠。
是沉疴,卻也有兇猛新病。
林妃不知何時醒了,臉龐浮腫蒼白,漆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看著我。
顧九淵蹲下來,輕聲說:「母妃,這是……」
忽然又停頓,像是不知道該怎麼介紹我。
我接上:「我是女醫,來為貴人診病。」
林妃抓住了我的手,凄聲:「我就知道,陛下還沒忘了我……」
她被病痛折磨得衰老憔悴的面容,在提及陛下時,竟然流露出了類似少女的天真。
顧九淵別過了臉,目光中有一絲痛楚,被我發覺。
我輕輕拍了拍林妃的手,哄她:「陛下讓您好好休養、好好吃藥,等您病好了,他自然來看您。」
林妃又含混地說了什麼,沉沉睡去。
07
廊下,寒風如刀。
林妃的脈象在我心頭縈繞,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開口。
顧九淵似是看穿了我,平靜地說:「宋姑娘但說無妨。」
我輕輕嘆氣:「林妃娘娘的身子,怕是挨不過這個冬天。」
顧九淵閉了閉眼睛,隔了很久,說:「于她而言,也算解脫。」
燭火暗淡,少年的影子投在地上,極脆弱,極孤單。
我忍不住問:「那你呢?」
他看我,漆黑的眼眸中滿是疑惑:「我?」
我忍下心中酸澀,問:「倘若世上最后一個在乎你的人也走了,你怎麼辦呢?」
他怔住,許久,淡淡說:「從前如何,以后便如何。
」
我搖了搖頭:「恐怕你身不由己。」
隨著年齡的增長,任何一個有可能繼承皇位的皇子,都會被卷入權力斗爭之中。
無論爭與不爭,他從前經歷的那些折辱與痛苦,往后只會愈演愈烈。
甚至,難保性命。
顧九淵似也聽懂了我的話,長久沉默下來。
他笑得自嘲:「可是宋姑娘,我這樣的人,一直都是身不由己的。」
一陣風吹來,燭火熄滅了。
四周變得蒙昧暗淡。
顧九淵起身要去拿火折子,我拉住了他的衣袖。
少年回眸看我。
天光從窗縫照出一線,偏偏寵愛他的眉眼。
他漆黑的眼眸中有征詢、有抗拒,卻沒有甩開我的手。
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:
「顧九淵,你有什麼愿望嗎?」
直呼名諱,如此不敬。
而他并不計較,只是笑笑:「實現不了的。」
我沒有松手,執拗看他:「說出來,萬一能實現呢?」
他搖了搖頭:「算了。」
他抬步要走,我卻不肯放手,狼狽地摔在地上。
顧九淵一滯,彎腰拉我。
我卻不肯起來。
我握住他的手,固執追問:「你才十六歲,不該活得如同垂暮老人。你一定有你的心愿,你若不肯說,誰又能來幫你實現呢?」
少年被逼到窮途末路,終于流露出了一絲絲的血性。
「我要白虹貫日變作吉兆,我要棲霞宮真正沐光浴霞,我要這天地都匍匐在我的腳下——宋姑娘,誰能幫我實現?你嗎?」
空曠的院落里回蕩著他鏗鏘的字句。
顧九淵的眉眼似是有火焰燃燒,氣息鋒利得像染血的長刀。
可下一秒,他望著我,又笑得涼薄。
「宋姑娘,倘若你是來試探我的真心話的,現在就可以回去稟告了。
只是,我的真心話,不值錢的。」
原來他仍舊認為,我對他別有所圖。
是啊,他是受盡冷眼的小狼崽子。
遇到溫暖時,只會疑心其中是否有陷阱,絕不會相信那其實飽含真心。
我深吸一口氣,抓住了他的手腕,仰頭看他。
那是一個仰望的姿態。
而我即便是在佛前,也未曾這樣虔誠。
「顧九淵,不管你信不信……我是來幫你得償所愿的。」
少年瞇起眼睛,忽然彎下腰來,注視著我的眼睛。
似審視,也似探究。
他衣襟上清冷的雪松氣息,主宰了我的五感,讓我只能沉溺在他漆黑的眼眸中,一遍遍想起我人生盡頭的畫面。
你知道那是怎樣的孤單絕望嗎?
眾叛親離的時候,只有你,與我素昧平生的你,趕來見了我一面。
我不知道在那之前你我有過什麼樣的因緣,而我也注定找不到答案。
可顧九淵,我答應過的,若有來生,我必然報答你。
而現在,正是我的新生。
風雪初歇,萬籟俱寂。
少年困惑地伸出手來,擦掉了我的眼淚。
我這才發現,我竟然哭了。
他默然半晌,鄭重看我眼睛,輕聲說:「宋姑娘,我無以為報。」
我輕輕呼出一口氣,認真告訴他:「顧九淵,你已經報答過了。」
在你不知道的時候。
08
冬去春來。
菩提小筑的宋姑娘,見了許多人,辦了許多事。
天寒地凍的時候,宋姑娘順理成章地患了風寒。
御醫院立刻派去了最好的女醫為她診治。
可到了地方,診的卻是失寵多年的林妃。
要給林妃看病,需要上好的藥材。
宋姑娘便將自己的家私拿了出來,請女醫盡管配藥。
鹿茸、人參、雪蓮……只要女醫開口,宋姑娘連眼睛都不眨一下。
宋姑娘會做人,送了女醫衣裳首飾,又派人去無錫老家探望女醫的父母幼弟,送上了壓歲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