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此陛下不喜這個兒子,數年來對他不聞不問,近于遺棄。
我收回目光,撐著傘,繼續走我的路。
重來一生,我不能有半分差錯。
顧九淵可憐,卻不該由我可憐。
可當我與他擦肩而過時,風吹來極熟悉的氣息。
我難以置信地停下了腳步。
寒風吹動他的衣襟,少年面無表情地與我對視。
鬼使神差地,我向他伸出了手:「你……」
他皺了皺眉,偏過頭,避開我的手,眸中藏著防備和不解。
我靜了好久,如夢初醒,低聲說:「抱歉。」
雪依舊在下,我強迫自己繼續往前走。
宮女疑惑問我:「姑娘方才是怎麼了?難道與五皇子是舊相識?」
我和顧九淵,前世今生加起來,只見過兩面。
一次是剛剛。
一次是我臨死前。
那時我七竅流血,他將我抱在懷里。
我聽到他哽咽的呼吸,也聞到他衣襟上冰涼的雪松氣味。
我瀕死喘息,求他替我收尸。
他落了淚,滴在我眉心,成了我新長的一顆朱砂痣。
那夜,他啞聲說他來遲了。
我以為他是我從前的朋友。
而如今我才知道,那時候的我,并不認識他。
宋若慈和顧九淵,上輩子并無交情。
04
佛堂內,炭火正旺。
太后跪在蒲團上,凝神靜氣。
我跪在她身邊,誦念佛經。
「常修佛慧,具大神通,善知一切諸法之門,質直無偽,志念堅固。如是菩薩、充滿其國……」
一個時辰前,宮女偷偷告訴我,顧九淵的母妃快要病死了,他是來替母妃求醫的。
可是太后并不想管他。
太后有六個孫子,十一個孫女。
若要算上宮外那些王爺的孩子,恐怕要有幾十個孩子叫她祖母。
這里頭,不乏天生聰慧可愛的、會看眼色的。
而顧九淵性格冷漠倔強,又背負著白虹貫日不祥之兆,從來沒討過太后歡心。
太后不想幫他,在情理之中。
可我想幫幫他。
因我前世許諾過,若有來生,我會報答他。
佛堂內、菩薩前,我不想做個毀約之人。
門外,雪越下越大。
北風呼嘯,窗欞被拍打得嘩嘩作響。
窗外那長跪不起的人影,似是體力不支,身形晃了一晃。
我誦經的聲音不由得停頓了一下。
太后似有所覺,朝我望來:「累了?歇會兒吧。」
她緩緩起身,我連忙去攙扶她。
太后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龐,說:「皇帝冬狩,獵到一只鹿,送給了我。難為你陪我吃素那麼久,今日早些回去,我讓御廚給你炙鹿肉吃。」
我看了看窗外,終于忍不住開口:「五皇子在外面跪了快半天了。」
太后不在意地瞥了一眼,喚來蘭汀姑姑。
「讓他回去吧。」
我和蘭汀姑姑一道出門。
風雪太大,吹得我快睜不開眼。
顧九淵仍舊跪在雪里,渾身僵硬,已經成了個雪人。
蘭汀姑姑一板一眼道:「太后請五皇子回去。」
他沒有起來,聲音沙啞,重復著同一句話:「我母妃病重,朝不保夕。求太后可憐,延請御醫。」
蘭汀姑姑仍然說:「請五皇子回去。」
顧九淵深深低下頭,面容似有絕望閃過,一字一句發問:
「我母妃素來良善,生平最大錯處就是生了我。倘若我死,她能不能得救?」
少年身無長物,想要救自己的母親,能捧出的最值錢的東西,竟然是自己的性命。
飛雪漫天,靜而又靜。
蘭汀姑姑沉默良久,目光憐憫。
良久,她輕聲道:「五皇子,宮中的賬,并不是這麼算的。」
05
風雪中,少年閉了閉眼,嘴角輕輕扯了扯。
那是個近乎慘淡的笑容。
然后他不再請求,雙手撐著雪地,掙扎著要站起來。
他跪得太久了,雙膝早已僵硬。
勉強站了起來,卻又差點摔倒。
我拋了傘,一把扶住了他,脫口而出:「我送你吧。」
少年的手腕幾乎沒有溫度,冰得讓我心驚。
顧九淵燙到般縮回了手,睫毛覆雪,語氣也似雪寒涼:
「多謝宋姑娘,我自己能走。」
我也不惱,只說:「我和你順路,不是特意送你。」
蘭汀姑姑親自撿起油紙傘,遞給我,像是要說什麼。
我接過,先開了口:「姑姑晚上記得給太后燉枇杷雪梨湯,今晚太冷,明日她喉疾該犯了。」
蘭汀姑姑靜靜注視我片刻,和藹頷首:「姑娘有心了。雪天路滑,姑娘看好腳下的路,莫要摔了。」
她話里有話。
我能懂,顧九淵更懂。
剛出宮門,他便漠然開口:「宋姑娘請回吧。」
我只說:「我們真的順路。」
少年目視前方,聲音沙啞又疲倦:「菩提小筑與棲霞宮南轅北轍,我還是知道的。」
我意外于他對我的了解,仔細想想,卻又了然。
太后最寵愛的名門貴女,他就算無意結交,也會有所耳聞。
我想了想,說:「那我會一點點醫術,你知道嗎?」
顧九淵猛然抬頭看我。
那雙寒星般的眼睛里,清晰映出我的模樣。
就好像在黑暗中跋涉太久的旅人,堪堪見到了一點光明。
他終于卸下了防備。
我有些心疼,卻只是歪頭微笑:「五皇子,請帶路吧。」
06
棲霞宮失寵多年,連宮墻的顏色也暗淡一些。
此地連炭火都稀缺,門窗緊閉,卻攢不出多少暖意。
偌大的宮中,連一個宮女也不曾見到。
林妃躺在榻上,蓋了一層又一層的被子,手心仍然冰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