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琉覺得無所謂,夠聰明就行。
他養了一池子不知道哪兒來的漂亮小魚,越養越多,分得滿皇宮的池子里都是,太多了,顧琉打算把它們放生到山間的溪流里。
到了地方,聽聞附近寺廟里的老住持即將圓寂,顧琉被請了過去,已經白須冉冉的老和尚,活了好多年,老得說話都困難了,他看著顧琉,眼底是蒼老的悲憫。
他說:「后山的溪邊有一匹老馬,曾經有個小姑娘托付給老衲的,一晃眼,原來已經這麼多年了。」
老和尚說完這一句,便安靜地合上了眼,顧琉上前一探,人已經沒了呼吸,小和尚們哭成一片。
顧琉行至后山的溪邊,曾經老和尚天天坐著釣魚的石臺,已經長滿青苔,荒草覆蓋,等放掉了養不下的小魚,顧琉看到了邊上那匹老邁的白馬。
他打算把老馬牽回宮,讓宮里專業的馬夫給它養到老死,可走出寺廟的大門,老馬就仿佛感受到了什麼,眼里流淌出淚水。
這馬從小馬駒的時候,就跟著老和尚走遍了山川湖沼,看遍了世間冷暖,一人一馬仿佛多年相伴的老友。老和尚圓寂后,原本身體還算健康的老馬突然病倒,死在了一個很平常的夜里。
不知道它死前,能不能想起來小時候無拘無束地奔跑在開滿春花的山間,前主人編了花環戴在它頭上,帶著它一起去給釣魚的老住持添亂,那是它回不去的幼年。
顧琉的母親老了以后,常常隔著墻上的窗子,與關在西苑的瘋女人聊天,雖然對方不一定聽得懂,可是她少女時的閨中密友遠嫁的遠嫁,故去的故去,也沒別的人可以聽她說話了。
瘋女人也長了白發,不再癲狂失控,一天到晚看著太陽升起,太陽落下,神情呆滯,只有在有人經過的時候,才會扒在窗口朝人問:「你看到我的阿陶了嗎?」
沒人理她。
后來瘋女人死在一個寒冷的雪夜,死的時候倒在床邊,似乎在往角落里掙扎著爬,或許是臨死前出現幻覺,想到了女兒剛出生那會兒,丟在角落的地板上過了整整一夜。
瘋女人死后,葉夫人忽然就感到寂寞,很少再說話,又過了幾年,她無病無痛地故去。
顧琉拖著沉重的心情,給她辦了盛大的葬禮,風光大葬。
各地的官員進京參加,一些老臣們早就去世,朝中多了許多生面孔,顧琉看到了一個人,面容有些熟悉感,一問,竟是柳熙妍的小兒子,剛提拔上來的。
顧琉向他詢問起他的父母親人,年輕的朝官受寵若驚地跪下:「臣的祖母早已過世,母親與父親在臨安照看孫輩……母親已經,很久沒提起故人了。」
顧琉將他揮退,宮宴的時候,他又看到了衛輕雨,距離上次一別已經幾十年,武安侯早已去世,衛輕雨繼承了他的爵位,常年待在軍營,現在已經是個威嚴壯實的女將軍,身邊跟著幾個小白臉美男,還有她年紀不大的兒子。
人人都在隨著時間往前走,只有顧琉,還留在承安元年冬。
那場紛紛揚揚的大雪,落滿了他的一生。
后來衛輕雨死在了一場戰事中,后輩在她墳前放了很多甜膩的糕點;柳惜容成了有名的惜容居士,手底下桃李三千,朝中的新科狀元,便是她的學生;陸錦在老爺子死后,突然就變得成熟,開始主動學著經商看賬本,把陸家的生意撐了下來,走南闖北;十五舊傷發作病倒了,開始躺在床上日日養傷。
再后來,這些人也都相繼故去。
顧琉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活到一百歲,他的記憶力已經下降,同時代的人都慢慢消失在他的生命里,宮里宮外,場景換了又換,已經變得陌生,人也變得陌生,都是不認識的年輕人。
身邊的親衛是個生面孔,顧琉辨認了很久,才想起來這應該是十五帶出來的徒弟,曾經一摞小蘿卜頭擠在門邊偷看,摔成一團。現在都已經看起來人到中年了。
可親衛卻說:「主子,十五大人是屬下的師祖。」
顧琉一愣。
他其實已經記不得很多事情,許多人的容貌都想不起來了。只記得某年某月,他依稀間做過的一個夢。
依稀記得,鬧市,馬車,還有一雙漂亮清澈的眼睛。
顧琉死前,身邊圍著一群人,大部分人,他都認不出來是誰的小輩,他說的最后一句話,是一句帶著無限遺憾的「時至今日,孤仍然很想夢到她」。
旁人不知是誰,輕聲詢問:「夢到誰人?」
顧琉沉默了。
邊上的人等了很久,顫抖著手往前一探,才發現陛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沒了氣息。
承安元年冬的那一場大雪,埋葬了太多悲歡離合。
顧琉永遠也不會知道,那年冬天的阿陶,走在雪地里,寫下過寥寥幾行跨越前世今生的字:
「月亮本該高懸在層云之上。」
「我曾掙扎于污泥間窺見過月亮,他的光不是為我而生,卻確確實實照耀在了我的身上,我用骯臟的水,捧起了一手粼粼的碎月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