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沒反應,過了好久,我試探著抬頭看他。
暴君依然安靜地捏著那柄匕首,輪廓在燭光下暈著微光,眼睫微垂,眸底倒映幽微燭火,冷漠又倦怠,帶著揮之不去的厭世。
有那麼一剎那間,我恍然間感覺他其實是一個頂頂好看的人。美人在骨,他面容丑陋,但骨相依然俊美無儔,帶來遲鈍的驚艷。
他等我說完話,才道:「這是十五偷偷送給你的那把刀。我十六歲那年母親送給我的生辰禮之一。」
一句很平靜的話,宛如驚雷炸開在我腦中。
18
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,有人曾拉我一把,那個人,我永遠都不會忘記。
可我很慚愧,我并沒有認出他來。
我從沒想過,眼前這個形如惡鬼,殘暴不仁的帝王就是當初那個容顏如玉,矜貴善良的少年。
我總算明白,那天我被人推了一把,跌在他面前,他為什麼一眼就能看穿我不是柳熙妍。
我認不出他來,他卻還記得我。
他記得我叫阿陶。
阿陶是沒有爹的孩子,一個人保護瘋傻的娘親,這是曾經十五告訴他的。
一個沒有爹,為了尋找瘋娘差點餓死在街頭的小乞丐,那樣可憐,那樣狼狽,又怎麼可能和柳家那個從小嬌寵長大的柳熙妍是同一人呢?
這段時間,想必他早就把我的底細知曉得清清楚楚。
我以為他要把匕首拿回去,畢竟那是與故人有關的東西。寒光凜凜的短刃握在他手中,給我一種兜兜轉轉、物歸原主的錯覺。
可墨發玄衣的帝王,拿著那柄已經有些陳舊的匕首,在自己衣袍干凈的一角擦了擦,擦掉了上面他自己的血跡,遞給了我。
他的聲音很輕,很淡:「這刀,刀柄油亮,你應當是隨時隨地帶在身邊的,一定是很珍惜很喜歡。既然送給了你,就是你的,好好收起來吧。」
知道了這是他母親曾經送的生辰禮,我不太好意思接著,他看了我幾眼,終于站了起來,緩緩走到我面前,把我拉了起來,歸鞘的匕首放在我掌心,捏著我纖細的手將它握住。
和方才瘋狂暴戾的樣子截然不同。
他的手,修長,蒼白,又冰冷。
我第一次離他那麼近,近到可以嗅到他身上血腥味底下淺薄的檀香。
本該暴戾恣睢,殺人如麻的暴君告訴我:「拿好它。珍視的東西要認真對待。」
他母親送過的生辰禮很多很多,對于他來說,這只是其中并不起眼的一件,對于我來說,這卻是某種唯一。
所以他把它留給我。
「回去吧。」他轉身撿起地上沾滿血的長劍,割了塊碎布仔細擦拭,看樣子并不打算追究我刺傷他的事,不然也不會為我喊太醫來。
可他看樣子,也并不打算管自己手上的傷,上面還滲著血,明明剛剛有太醫來過,他卻沒讓人給自己醫治,也全程沒流露出半分的疼。
我大著膽子提醒他。
暴君手頓了頓,隨手撕了布條自己潦草地包扎了下。
我不解,卻也沒道理深究,一步步走遠繞過屏風,然后再次大著膽子折返回去,小心地問他:
「陛下,那,之前那個十五大哥去了哪兒呢?」
在宮里待了那麼久,我并沒有見過他,那個曾經形影不離跟在少年身邊最親近的下屬。
暴君停了手,并不看我,眉眼低垂,面無表情,聲音也平靜淡漠:
「死了。」
死在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,被馬群踐踏到尸骨殘缺,而那時的他毫不知情。
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勤政殿的。秋深了,路上的草木開始凋零,紅葉紛亂,隨著微風卷進裙擺間,隨著月光嵌進湖水里。
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叫顧琉,后來我才知道,顧琉西巡一趟,終點是洛城。
正是他當年流放的路線,一路上,他處決了好多人,連洛城外的軍營也屠戮了一遍,世人都說他喜怒無常,濫殺無辜。無不無辜,只有那些死去的人自己知道。
顧琉在洛城被人極盡折辱壓制,被時刻監視謾罵毆打,被打斷雙腿跛足前行,被乞丐戲弄差點死掉,被老鼠啃食毀容,被搶走母親留下的玉牌……他靠著裝瘋賣傻降低仇敵的警惕,艱難地活著,直到他聽聞了十五的死訊,被人當作閑談笑話著。
時逢邊關動亂,洛城差點被攻陷,顧琉趁亂逃了出去,救出了自己剩下的幾個散落在各處的舊部,懷揣著滿腔的恨意直奔京城,打算與仇人同歸于盡報仇。
一行人不敢走官道,翻山越嶺趕路,最是饑寒交迫的時候,路遇了一個被箭貫穿的老人,有人認出那是附近有名的神醫。
神醫在洛城義診,碰上了戰亂,逃跑時被流矢射中,正奄奄一息。
那時候的顧琉,早已麻木又冷漠,心里已經沒有多少善念,可對方是個老人,又是救死扶傷無數的醫者。顧琉垂眼看了老人半晌,終究選擇了帶上他,一群人湊出僅剩的干糧藥物把人救醒。
神醫醒后,說很感激他們,然后一鍋湯把所有人藥翻,帶回了自己府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