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上次端陽節,蜀王的暗線被清除。
父親的耳目竟全在其中。
父親再幫不到我了。
事情如我所料。
裴衍不曾對我設防,甚至恨不得將前因后果仔仔細細扒給我聽。
宋知微也果真一直與蜀王有聯系,將消息遞了出去。
當日,裴衍心情極佳。
「沅沅,等我回來。」
他摟著我,仿若當年那個眼中只有我的少年郎。
「好呀,我等你。」
我應著他,仿若當年那個心中只有他的良家妻。
臨出門前,裴衍突然回頭。
「沅沅,你對我笑一笑。」
我一愣。
放下繡繃,望著他彎眉。
他卻突然撇開眼。
握著長弓的手微微顫抖。
「沒關系。」他又呢喃這三個字。
也不知是對我說,還是對自己說。
重新看向我:「等我回來。」
掀簾離去。
21
我當然不會等他回來。
畢竟,他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未可知。
裴衍前腳剛走,后腳我就帶著琳瑯,兩人一車,離開了駐扎地。
多年后我才聽說這一日,血染山林。
早就戰死的蜀王殿下「起死回生」,帶著數百精衛突襲新帝。
新帝原有親兵在側,卻被人切斷首尾,斷了聯系。
被困在山谷,鏖戰三日。
三個日夜里,皇后娘娘戰損,剛剛滿月的皇子命喪當場。
新帝傷心欲絕之下,暴怒而起。
蜀王被斬于刀下,死無完尸。
而當下的我,無暇關注山林。
三日時間,將將夠我和琳瑯離開崇山峻嶺。
又三日,我們接近北境。
再三日,邊關近在眼前。
出了邊關,就是鄰國。
大夏之外,另有七國,風土各異,民俗各異。
自可尋個自己喜歡的地方,自由自在地,用自己喜歡的方式,度過余生。
我們一日未歇,拿著早就備好的通關文牒,眼看就要過去。
馬鞭揚起時,身后疾馳的馬蹄聲,伴隨一道厲喝:
「慢著!」
22
濃烈的血腥味,穿過馬車的車壁,飄在鼻尖。
天略黑,風略沉。
我坐在馬車里。
「宋沅,下來。」
熟悉的聲音,壓著怒意。
「宋沅,你現在下來。」
「你做的那些,朕不追究。
我望著車簾外的影影綽綽,沒動。
「宋沅,到底還有哪些事情是你不滿的?」
裴衍的聲音幾乎帶著哽咽:
「你下車,朕一一解釋給你聽。
「朕已親自將蜀王斬殺,再無人能阻攔我們了。
「今后我們……」
「我們沒有今后了。」我打斷他,「陛下,我并不想與你有什麼『今后』。」
「不可能!」裴衍突然踉蹌兩步,沒站穩,扶住了車轅。
「沅沅,怪我,是我不好。」裴衍啞聲道,「你聽話,隨我回去。」
「你只是被那蠱蟲控制了,你忘了,忘了你有多愛我。」
裴衍又往前了兩步。
馬兒焦躁地踢地。
裴衍似乎一個沒扶穩,跌在地上。
有人去扶他,被他喝開:「滾!」
「沅沅,你忘了,從前你事事以我為先。
「你熬紅了雙眼為我做衣裳。
「舍不得用度卻為我做羹湯。
「你將我看得比你的命還重要,怎麼可能不在意我的死活?
「怎麼可能要離我而去?
「怎麼可能……」
「陛下也說,那是從前了。」
我淡漠地打斷他:「裴衍,我不愛你了。」
因為不愛,所以看得清楚。
車轅又是一陣異響。
風來,撩動車簾。
露出簾后的人。
裴衍缺了一條胳膊。
大約是為了趕路,衣裳都沒來得及換。
上下都是干掉的血漬,臉色極度地蒼白。
他幾乎是趴在車架上。
雙目通紅。
「你又何故做出如此深情模樣?」
我并不避諱地與他對視:
「裴衍,你也沒有多愛我。」
「不!」他激動道,「沅沅,從前有諸多不得已,我們好不容易走到如今!你陪我吃了那麼多苦……」
「不得已嗎?」
我靜靜地望著他:
「裴衍, 如果那個孩子, 是男嬰,你還會那麼決絕地不要他嗎?」
裴衍一怔,似乎費了番力氣, 才想起我說的「孩子」,是誰。
「若是男嬰,那是皇長孫, 那不一樣……」
「不是不一樣。」我淡漠道,「你明明有許多其他的法子破局。」
「卻偏偏選了犧牲她,犧牲我。
「正如對付蜀王。
「你已登基, 他已敗北, 你要掃除后患,大可從長計議。」
「你偏要選擇那麼極端的法子。
「只因這些法子, 見效最快, 損失卻最小。
「或許你是在意我的。
「但你也在意你的權勢、你的地位、你的臉面。
「你為何偏要娶拒過你的宋知微呢?
「你看不透宋知微故意刺痛我的伎倆嗎?卻還配合演戲,為何?
「裴衍,我是你眾多在意里, 最微末的存在。」
曾經我困頓。
不解。
他明明愛我的啊。
我們有過那麼美好的回憶, 攜手走過了那麼泥濘的歲月。
為何他要那樣對我呢?
身在局外才看明白。
愛, 大抵也是愛的。
沒那麼多罷了。
「裴衍,這樣的愛, 我不稀罕。」
裴衍搖頭。
「不……不是這樣……
「沅沅,不是你想的這樣,我是愛你的……」
他居然是有眼淚的。
淚水順著臉頰,融化了干涸的血。
跟著他的手一起, 拍打著車架。
「你下車, 沅沅, 我向你解釋,當年我想娶的人本就是你, 配合宋知微演戲是因為宮中蜀王耳目……」
「那就讓我們來看看吧。」
我起身, 掀開車簾, 與他咫尺之間。
我抓起馬鞭:
「讓我來看看, 你到底有多愛我。
「裴衍, 現在, 我想走。
「你是成全我,還是成全你自己?」
裴衍幾乎站立不穩, 仰首望著我。
顫著手就想來抓我。
「臟。」
他的手頓住。
黑眸深處迸現出刻骨的絕望。
我沒再看他,也沒管他靠在馬車前的身子。
高揚馬鞭:「駕!」
23
同樣是在多年后,我聽人說起這一日。
深情的新帝鏖戰三日后,不顧自身傷勢, 不眠不休七個日夜。
追逐自己的意中人。
可惜妾心如鐵。
那日邊關人人都瞧著,馬車決絕而去。
本就傷痕累累的人, 險些命喪當場。
被侍衛救下后的第一反應仍是追逐。
直到最后體力不支,倒在塵土中。
我沒有回頭。
并不知曉這傳聞是真是假。
只知駛過關口那一瞬, 心尖都仿佛長了雙翅。
又駛過護城河,琳瑯才敢從馬車里鉆出來。
「姑娘,我們去哪里?」
她接過馬鞭。
我讓她將車停在一處靜謐的湖邊。
天正藍,水正清。
我取下隨身的竹筒,放出等候已久的蠱蟲。
「去吧, 尋你的下一任宿主去。」
我不再怕它了。
比它更可怕的情關,我都闖過了。
自此,天高海闊。
都是我的自由。
-完-
抹茶時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