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
她鼓起莫大的勇氣，說得直白又隱晦，甚至覺得自己在引頸受戮。

徐芷翠沉默了。

那一秒如此漫長，長到顧蘭玉開始期盼她將高懸的刀子痛快落下，殺她個片甲不留。

但她卻說：“如果是你呢？”

——我不愿你與世上任何一個人成婚。

——但如果這人是你呢？

顧蘭玉甚至花了數秒才反應過來徐芷翠在說什麼，她又花了一會兒功夫，才意識到自己忘了呼吸。

佛祖開恩。

她本以為自己是孤零零的怪物，沒成想，這世上最美麗的鳥雀愿意落在她這懷著扭曲心思的怪物頭上。

“你我都是女子......我不能害你。今日之事，權當發夢，忘......”

顧蘭玉話沒說完，便被徐芷翠的手掌捂住了嘴。

那雙純然的眼看著她，是無聲的邀請。

于是，顧蘭玉閉了眼，放縱似的抱住徐芷翠，她跌入這片虛幻又不切實際的美夢里。

她們打算逃跑，跑到一個沒人認識她們的地方，做姑子也好，假扮男裝也好，終歸是能把日子過下去。

顧蘭玉收拾好行囊的那日，她的爹娘忽然叫她過去。

他們讓她跪下，然后用一種安靜而冷冷的眼神看著她。

這讓顧蘭玉想起了那日遇見的和尚。

但這眼神多了許多別的東西，更像是打量一件即將賣出的物件。

這世道的父母，看男子時，看的是他的未來，看女子時，看的是她的價碼。

稱呼女子為千金。

千金，千金，再珍貴的女兒，也是要放在秤砣上稱一稱，稱出個值千金的好婚事，才能叫天之驕女。

“蘭玉，你是名門閨秀，你連當票長什麼樣都不知道，你以為你在外面的世道能活多久。

”

他們知道了。

“顧家不比尋常的小門小戶，我們是在皇城根下仰仗天子鼻息過活。你的命，別說你了，有時即便是我們都做不了主。天子想要顧家和誰交好，你就得和哪家成婚。你若想謀求一人的松快自由，便要置整個家族不顧，你真要這麼做麼？蘭玉，為了年少的一點縱情，搭上自己的富貴生活，搭上所有親人的命，這麼做不值當。”

顧蘭玉跪在地上，心涼了一片。

原來，自己早就被指婚了。

她又覺得好笑，忍不住笑了笑——自己這麼多日如同被鬼火煎熬，以為最大的阻隔是隱秘的同性之愛，沒想到，她的爹娘竟然對此一句未提，不作評價。

她娘最后和她說：“蘭玉，別怪爹娘，我們都是這般過來的，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，你就明白了，你愛她，但只要忍住別去想，愛意也是會消失的。”

顧蘭玉抬頭：“娘，你若還對我有憐惜，你就行行好，告訴我，她知道了嗎？”

她娘面露不忍，不作答，又用一種柔軟但極度冷靜的口吻開解道：“蘭玉，她也會沒事的，她馬上要成婚，徐家不會過多苛責她。而且這事......沒你想的那麼嚴重。多少公子哥在你這個年齡，養孌童，逛楚館的，比比皆是，只要背地做，不為人知，便算不上什麼大事。”

“可我與她不是玩，她不是我的孌童，我不是她的小倌。”顧蘭玉輕聲說。

她的爹娘端坐不答，像是漠然的神。

于是，顧蘭玉的聲音更大了，她喊道：“我與她不是玩樂！我是真心的！”

他們面無表情，狀若未聞。

往日里恭敬的丫鬟用帕子堵住了她的嘴。

顧蘭玉崩潰地吼，含糊不清地叫道：“我是真心的！你們要是愛我，為什麼不能看看我的真心！”

幾個丫鬟壓住她的手，把她撐起來，往出拖。

顧蘭玉慘叫：“沒有她，你們讓我怎麼過活！”

可是，她的慘叫被壓在帕子下，變成模糊不清的痛哭。

***

顧蘭玉成婚那日，雨下得很大。

徐芷翠沒有來，因為她的夫君說錯了話，將被貶到豫州，如今她家中恐怕一片忙亂。

在洞房花燭夜，顧蘭玉見到了自己的郎君，解家二郎。

京城就這麼大，有些頭面的家族，小輩們早就在各種宴會上相互認過臉。

顧蘭玉依稀記得解家二郎是解家小輩里話少又體弱多病的那位。

他倆沉默地坐在床頭。

顧蘭玉驀然問了解二郎一個問題：“你可曾去過豫州？”

解二郎笑了笑：“我這身子迎風騎馬都夠嗆，哪里能去那麼遠的地方。”

話題終了，又是一陣沉默。

最后，解二郎看著她，輕輕開口：“顧蘭玉，我這副病軀折磨我數年，幸得家底殷實，能用珍貴藥品幫我吊著。但有時，我甚至寧可自己生在尋常人家，痛快死一場。如今這般吊著，人不人，鬼不鬼的，沒多少自尊可言。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在此地，我告訴你，我也一樣。若我不是解家人，我斷不會拖著這病體成婚，去耽誤旁人的一生。”

他又笑道：“但我們能有什麼法子呢。樹大根深，祖上蔭庇，如此豐厚的權勢，如此盤根交錯的大家族，誰都想要咱們多生些能考功名的小怪物，讓小怪物們生更多能當官的小怪物，把這無上的祖宗榮光繼承下去。

”

他疲憊地看著顧蘭玉：“我們就這樣蓋住眼睛，捂住耳朵，糊里糊涂地把日子過下去吧。

”

解二郎死后，顧蘭玉成了解家的當家主母。

她有時想去豫州看看，但事越發得多，總是沒有機會。

徐芷翠病逝快一年時，顧蘭玉才得知此消息。

她比她要年輕，死得卻比她要早。

顧蘭玉只覺得悲從中來，她大病了一場，醒來后，她的婆婆正坐在她的床頭。

婆婆禮佛，向來不問世事，如今卻破天荒守在她旁邊。

顧蘭玉看著她的眼睛，那是熟悉的憐憫又漠然的眼神。

她還沒說話，她的婆婆就開口：“蘭玉，你一直做得很好。別做讓解家蒙羞的事情，別做讓顧家蒙羞的事情，你的路子才會走得更好。”

倏忽又過了幾年。

她婆婆病逝。

那年，顧蘭玉在做噩夢時，卻依舊會喊娘。

她在夢里問她娘，你說過忍著忍著，愛意就能消失。

娘，為何過了這麼久，我卻仍然如此煎熬。

她醒后，發現外面下了小雨。

年輕的丫鬟急急跑進來：“老夫人，您終于醒了，外面有個姓李的姑娘說她娘與你是舊相識，還說什麼娃娃親？”

顧蘭玉睜大眼睛。

一時間，所有復雜的情緒洶涌襲來，她閉了閉眼，移頭看向窗外。

微雨中，有只小雀落入窗臺，理順羽毛，轉頭看她。

黑亮的眼睛，平靜又溫柔。

（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