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湛配在身上二十五年,最后將它贈與柳如琢。
不是不能氣惱,只是無需氣惱。
「這塊玉,請二哥轉交林瑞香。」
不出意外,柳如琢出月子前就能見到林瑞香了。
鷸蚌相爭,我坐戲臺之下可以盡情觀覽。
七
父親在我十二歲那年納了個妾,喚作煙娘。煙娘原本是舞姬,有極美的容貌,聽說她父親不是中原人,與她母親歡好卻不論婚嫁,早就一走了之。于是煙娘只能在酒館舞坊里混口吃食,她本就生得比尋常女子立體美艷,比起母親作為相府夫人的雍華高貴、鐵腕強勢,又實在溫柔嫵媚、儀態萬千。
母親有兩子一女,大哥二哥那時早已有官職且成了家,各自辟府居住,家里惟我一個小女兒而已。我記得煙娘突然有孕的消息傳來時,母親坐在榻上,聽著窗外慶賀父親老來得子的喜樂,一雙手捏緊被褥,語氣平靜無波,「殺了她。」
可我知道母親的平靜之下是剖心戮肺的怨妒。
后來煙娘生了一個女兒,是我的庶妹。
母親開始填鴨似的為產后的煙娘補養身子,桌上的葷腥我看到都泛惡心。母親做的樁樁件件,都被外人稱之為賢德良善,煙娘只能被迫不斷進補,以顯不駁主母的美意。
不到半年,整個人像豬尿泡一樣腫脹起來,再也看不出她曾也輕盈曼妙,肥膩的身體再也不能吸引父親,她病如山倒,精氣神衰敗下去。
母親人前著人給她煎藥,人后踩著她的手骨斥罵她賤婢。就算命運眷顧能讓庶妹擁有比煙娘極盛之時更美艷的容貌,最后她也還是被父親嫁給了京城最大商行的癡呆兒。
一個發了瘋妾室所出的庶女,用來籠絡人心,賺個盆滿缽滿實在值當。
我曾說過柳如琢像我的庶妹。可其實,她像的是煙娘。
注定一樣的出生卑賤,命如草芥。
容湛在孩子出生次日被皇帝傳召,一去便接了為思蘅郡主送親的旨意。一個月后他回來,皇帝特批了假允準他休沐十日。
他乘快馬回來,我和婆母都候在大門,他點頭致意,錯開我,直往滄云閣去。我扶著婆母到的時候,他坐在床頭,攬著柳如琢,她含著笑意,抱著孩子。
容湛久久盯著那團肉,直到眼眶泛起紅來。我沒見過男人哭。我家里的父輩兄弟,從沒有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落淚,怪沒出息的。
眼前景致真好,良婿美妻嬌兒。我道,「小丫頭極可愛的,就等著將軍取名字了。」
他沒有猶豫,「容恩。」他的思緒似乎又回到那個命懸一線的夜,雨是濛濛,她的身影也濛濛。他的眼神實在誠摯,連婆母也不愿多言。
次日一早,門房先給春香遞了消息,又去給滄云閣傳話,說是有人來探望側夫人。柳如琢身子弱,起不來身,便差了貼身丫鬟玉芝去看,她在京城無親無故,一時之間還不知是誰。
春香絞著手帕,抿唇一笑,「二爺辦事周到,這麼快她就上門來打秋風了。」
我正在練字,眼睛也沒抬,「你走一遭。務必看清了、記全了。」
春香再回來時,直感慨容府門檻高,連小丫頭也蹬鼻子上臉。
原來是玉芝拉開門,見著外面站著個穿著粗布花衣裳的女人,五官雖周正但臉頰黝黑,透著長期日曬風刮出來的紅,便小聲同春香說笑,竟像側夫人初來時的模樣。
玉芝一聲,「側夫人也不是人人能見的,便是親朋,也得通傳卓夫人一聲呢。」
「玉芝姐姐便讓她進來,先去見過了側夫人。」春香望著林瑞香畏畏縮縮的立著,不時小心翼翼的向里面巴望的模樣,笑道,「夫人說了,雖是沒謀過面,但現如今側夫人過了門兒,林姨娘沾親帶故的,趁著將軍在,晚些一起用飯呢。」春香笑道。
「姨娘?」林瑞香不解,她趕路多日,還不知道這容府天大的喜訊。
玉芝沒來得及說話,春香答,「您還不知道,側夫人福澤深厚,已生下將軍長女,如今在容府很是尊貴。」
「如琢屁股大,是個好生養的。」林瑞香道。
「恰好夫人差我與側夫人送一匹料子,我與姐姐同去吧。」春香道,玉芝大約也生怕與林瑞香二人獨處、面面相覷,忙不迭應下。
林瑞香到滄云閣后,因著亭臺樓閣修得精妙,乍舌不已,只跨過不下三個高門檻,便道,「嗬,這門檻兒忒高。」
玉芝瞥她一眼,「容府門檻都高。」
瑞香駁道,「我阿妹進府可不是輕易?門檻也不過如此。」
玉芝悶哼一聲,拉開簾子,「側夫人,林姨娘到了。」
柳如琢剛出月子,強支起身看了看,道,「進來。」
只見柳如琢坐在妝臺屜子前,雖未整儀容,散著發,卻穿著格外講究的鵝黃錦緞蘇繡上衣,胸襟上綴著碧色绦帶,銜了塊暖玉;茜紅裙擺牡丹似的散開來,細看便能發現藏著鴛鴦蝴蝶樣式的暗紋,百褶裙尾有一圈鵝黃細珠,借著夕曬,地面有如水波粼粼。
「阿琢!」她近身上前,柳如琢卻未起身,低低叫一聲,「瑞香姐,一路可順利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