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我笑嗔,「太后,是我小家子氣該打,」作勢要打自己的臉,然而不過輕輕碰兩下,「我正在病中,只得棄瓊拾礫;如琢妹妹有孕在身,正是該保全身子的時候,是我吩咐家中不得短她衣食住行,務必格外精致些。若要責怪,小華自罰一杯白醋也就是了。」
「這孩子,一杯白醋下肚只怕你也腌得酸了,鬼靈精!」太后與婆母皆笑,伸手刮我的鼻頭,氣氛又活泛起來。
我看見柳如琢呆立在容湛身后。是啊,她早該知道就算如今身負兩條人命,也只不過能同上等丫頭一樣站在愛她如命的男人身旁阿尊事貴。可容湛悄悄拉她的手,糾纏交握。我知道思蘅會看見,因為即使我不愛我的丈夫,我也不由自主去關注他與另一個女子如膠似漆、恩愛非常。何況思蘅。
「太后,小華求您恩賞如琢妹妹入座。她身子重,實在累不得。」我懇請。
「準。」太后道。
未久,容湛走近,壓低聲音在我耳邊替柳如琢道謝,「多謝你。」
婆母不悅。我忙起身給婆母奉上一顆剝好的蜜桔,她對我笑笑,沒有多言,只伸手拍拍我的手背,怕我吃心。
他真好,看得見她的窘迫無助,為她思慮周全,待她那樣好,無關身份地位,也無關旁人的看法。
容湛如果是我的該多好。我驟然生出這個想法,這是第一次我把「容湛」與「丈夫」一分為二,我確信我想要容湛了,要他愛我,憐我,只我。
「太后,光是坐著也無趣,不如女眷們謅對子玩兒。」思蘅這是存心要讓柳如琢難堪,她慣會用這一招的,之前要我下不來臺,便讓我這個閨閣里長大的女子當眾騎射,我勉力而為卻也確實出糗,她直笑話我給容湛的戰馬修蹄都不配。
這樣的刁蠻的性子倒一點沒變。
「你的主意好,」太后應允,「哀家出題,誰若是謅得好詩,哀家就賞她好釵一把。」
女眷們齊聲稱是。
「夜雨擾我亂山枕,子規鳴噎別晚春。」太后道。
容母思量,「此生無計留春住,他年煦風催綠生。」
眾人皆喝采。
「嫦娥辭人間,還歸九天闕。」
思蘅望著容湛,吟道,「肝腸碎如剪,此恨難消歇。」
在場女眷大都讀書識字,知道她愁緒難紓,又不敢多言,便都打岔要去賞花。
到我,太后道,「小華這一身打扮,倒叫我忽而有一句』『苦無金縷絲,鑲繡布荊裙』。」
我余光瞥見容湛,心下便有了打算,「香篝伴玉漏,長門瘦如洗。」
太后一聲輕嘆,意味深長,「小華詩詞向來極好。」
是啊,漢武帝的發妻陳阿嬌不正是住在長門宮?一句少時「金屋藏嬌」的情誼不也在識得衛子夫這個新人后褪色寡淡?
思蘅搶話,「太后便讓我給側夫人出個題吧。」還未得到允準,她便道,「維鳩居鵲巢——」
「郡主。」容湛打斷她,「如琢不懂詩詞,接不了下句。」
「接不接不打緊,聽懂這句也不難。」
鳩占鵲巢。也不知思蘅眼里,我是那「鵲」還是她是那「鵲」。
柳如琢無措的站起身,囁嚅許久,紅了眼圈。
她大約以為憑著容湛與她彼此間的真心實意能一切順遂。可光是真心有什麼用?這世道向來不會因為情真意切就能破除萬難。這僅僅只是開始。
五
晚間聽戲散場雖早,但太后與婆母難得見面,一眾人等遂都識趣散去。
我回屋翻了會兒書,便想睡下了,正在妝臺屜子前拆下頭上絹花,便聽得門外春香的聲音,「將軍,夫人歇下了。
」
「將軍且等等。」我出言,看向鏡中的自己,拿起燕脂,用指甲摳下細塊用水化開敷在兩腮,又側頭反復打量并無不妥。起身端起桌上酒觥,沾了一些在衣裳上,又含了一口在嘴里,囫圇后便吐到盥洗杯。
拉開門,容湛一襲黑衣,有如《詩經》,「我覯之子,乘其四駱。乘其四駱,六轡沃若」。
他好看,我不是第一天知道。
我倚著門,「將軍」。他驚了一下,緊盯著我看,倒叫我真臉熱起來。
衣是素雪白,頰是暮霞紅,發是烏木黑。容湛無端端記起一句「人有新取婦者,婦至,宜安矜,煙視媚行。」他終于曉得少時學《呂氏春秋》,原來不過為了有朝一日能有詞句形容女子風情。
他牽我,「你如今身子弱,飲酒傷身。」合上門,他為我攏緊衣領,「夜涼。」
我似走不穩,「筆下才盡詞窮,只得飲酒『為賦新詞強說愁』,叫您笑話了。」
容湛引我坐到塌上,我忽而湊近他,他合眼,以為我要與他親昵,手臂自然環至我腰間。良久,見我沒動作也就睜開眼,一手摩挲我的下頜,「怎麼?」
我笑,「將軍生得好。」四分是故作俏皮,六分卻是實誠話。
他挑眉,「當真是醉了。」燭淚闌干,一燈如豆。他起身挑熄,整個屋子陷入黑暗。幾疊錦衾翻紅浪,一盞紅燭曳流光。他的汗滴到我的肩與頸,墜得支離破碎,炙若流金鑠石。我像是暴雨里的一梭竹筏與他沉浮起落。
事畢,他聲音喑啞,「我并非漢武那般薄情。諸多事情是我思慮不周,實在難為你。」
我沒有接話,撫他的背。他的背脊輪廓分明,肩頭有舊傷,像蜈蚣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