滿滿一壺酒,盡數傾倒在我身上。
酒液打濕襦裙,暈開深色的一團。
「夫人,夫人!」
青云手忙腳亂,拿來帕子為我擦拭。
一片嘈雜。
我轉頭看向裴璟。
他也在看我,長眸微瞇,手攥成拳,神色說不清道不明。
不知是不是錯覺,我竟在他臉上看出一絲意外。
但都不重要了。
我沉沉嘆了口氣,問道:「這就是你想要的嗎?」
「你和我成婚,就是為了看我被你的寵妾爬到頭上,被她陰陽怪氣,狼狽成現在這樣?」
「不,不是,」裴璟難得張口結舌起來,「我只是……」
「如果這樣你愿意和離的話,我可以一頭栽進花池子去,比現在更狼狽。」
這句話落到裴璟耳中,仿佛有千鈞重。
我讓青云捆了秦魂與,將她發賣到莊子里做苦力。
秦魂與崩潰了,又哭又鬧,大喊大叫,在地上打滾,想要爬過來扯裴璟的衣服。
她求他憐惜自己,同他說起往日的恩愛。
她痛哭出聲,竭盡全力想抓住這榮華一角。
裴璟始終沒有理會她。
「當年我向你要過一個愿望。」我低聲說,「現如今,我想兌現它。」
「侯府里的一切富貴,滿堂金玉,華服珠寶,我什麼都不要。」
「你曾經的諾言,許我百歲無憂,我也當你沒說過。」
「我只要一紙和離書。」
一片死寂。
裴璟想說什麼。
他張了張嘴,什麼也沒說出來,嘴唇顫抖得不成樣子。
「阿苑……」
他的淚,終于落了下來。
聲音像一地碎瓷,「你……你是……原來你是認真的?」
「我早就是認真的。」
我平靜地,緩緩地,說出了這句話。
裴璟陡然暴怒起來。
他砸了手中的茶盞,雙眸紅得滴血,表情甚至說得上猙獰:「我不允許,你別想走!」
「十幾年,阿苑,你這樣就要和離,那我們成婚的十年算什麼?」
滿堂仆婢都悄然退下了。
偌大的廳堂中,只有我們,與滿桌殘羹、杯盤狼藉。
裴璟一腳踩上瓷片,失態到站不穩,踉踉蹌蹌跪了下去。
碎瓷扎進膝蓋。
他渾然未覺。
只是死死盯著我。
「我們是不會分開的。」他聲音嘶啞,「你也說過,永遠不會離開我,我們要永遠在一起,那現在算什麼?」
我在他身旁蹲下。
注視著他盈滿淚水的眼睛,一字一句。
「算你賤,裴璟。」
7
我說過很多遍,要和他永遠在一起。
很多很多遍,我心悅你。
我從小母親早亡,父親不想假手他人,將我帶到軍中撫養。
老侯爺說,刀劍無眼,這麼小個女娃娃,到我府里養著吧。
于是,我被武寧侯夫人抱在懷中。
結識了很小很小的裴璟。
我們一起讀書,一起習字,一起練武,一起長大。
十歲,我和裴璟一同參軍。
十六歲相戀。
十八歲成婚。
戰場上,我們總是依偎,最是默契。
他指著北國的雪原說要把那里打下來,給我堆雪人。
行軍很苦,十六歲的裴璟懷里總是揣著發硬的餡餅。他得意洋洋,說自己是我的儲備糧倉。
敵人的箭雨席卷而來時,他將我摁在懷中。
他送我家傳的環佩;他為我在千層臺階一步一叩首,求來保佑平安的錦囊;他將我攬在懷里,近似承諾:「阿苑,小姑難產去了……你不要生孩子,我們不要小孩,就我們兩個人。」
他說,阿苑,我活一天,就護著你沒煩惱一天。
這叫,「百歲無憂」。
我們的二十歲,老武寧侯,戰死沙場。
我很難描述在死人堆里看到裴璟時,是什麼樣的感受。
他中了流矢,呼吸微弱。
我費力地背著裴璟,一腳深一腳淺,爬出死人堆。
他伏在我肩上,好像連眼淚都流干了,只是呆呆地說:「我們中了埋伏……」
「爹死了。」
「他用身體護著我……」
他的聲音越來越小。
我努力不讓淚流出來,哽咽道:「裴璟,你要答應我一個愿望。」
「我答應你……」裴璟的聲音很微弱,「千百個愿望……我都答應你……」
「我不要,我就要這一個。」
我說,「你別睡,走到那棵樹下我就告訴你。」
「阿苑……」
「前面,前面,走到那個水坑旁邊我就告訴你。」
我對他道:「你別死,你死了我就殉情,到地下也和你在一起。你不想讓我死,就把眼睛睜開。」
……
裴璟撿回了一條命。
但傷到了臂膀神經,上不得戰場了。
刀劍曾經與裴璟朝夕相對,如臂使指。
但他現在,只能對著刀劍發愣,對著老武寧侯的牌位流淚。
少年十五二十時,步行奪得胡馬騎。
……
昔時飛劍無全目,今日垂楊生左肘。
春風得意的少年將軍,到喪父、半身傷痛的新任武寧侯,仿佛過了很久,其實只是三個月。
裴璟痛苦到嘶吼的時候,我抱著他,一遍遍地重復,會好的,會好的,我心悅你,我愛你。
我陪著他,一次次,張開五指,握起長劍。
人生再苦,總要有個頭啊。
到了谷底,之后的每一步,都是向上走。
我已經數不清那些日子。
數不清有多少個日夜為裴璟上藥,安慰他,陪他復健。
我們將臉貼到一起,像十六歲那樣。
我想,無論是何種境地,起碼他還有我,我還有他,我們還能依偎在一起。
直到我父親病逝。
我記得很清楚。
父親病逝后的第二個月,裴璟領了第一位姬妾進門。
那是個很溫柔,很溫柔的美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