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應該知足。
于是我說:「好。」
11
三年后,趙柏卿篡權登基。
這一世他沒有血洗宮廷。
皇帝被囚,趙君堯被縛,而我,和我的兒子,也沒有死。
「他長得很像你。」趙柏卿評價。
東宮內侍女太監戰戰兢兢跪了滿地,趙柏卿所到之處,無數人大喊恭迎新帝。
我很平靜,抱著我與趙君堯的兒子,向他行禮:「陛下,他叫趙小澄。」
「小澄?」趙柏卿的目光有一瞬間變得很遙遠:「好名字。」
我低頭恭敬道:「賤名好養活,唯愿吾兒魯且愚,還請陛下開恩。」
話畢,我鼓足勇氣抬頭看他。
趙柏卿身著黑金龍袍,淵渟岳峙,盡顯帝王威嚴。
他扭頭避開我的目光,看向窗外,那青翠欲滴的萬歲山。
「你們去山上寺廟常住,沒有朕的命令,不準進宮。」
「是。」我跪地聽命。
愛恨情仇,都已消弭,順從,才是我一生的注腳。
不是沒想過反抗,但我斗不過命。
那麼,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努力經營好生活。
我帶著小澄在山上住了十年。
這期間趙君堯病逝。
他天生是即將熄滅的亢宿星,壽命不長。
趙柏卿允許他下葬皇陵。
我仍在山南為他立下小小的衣冠冢,每天清晨去看一看。
山中似太古,日長如小年。
我晴日種菜,雨日垂釣,陰天制墨,門前柳影蘭舟,煙滿吟蓑,風漾閑鉤。
寺內清靜安寧,石上云生,山間樹老,水可陶情,花可融愁。
唯一的煩惱是宮里時常送來大箱的詩書經綸。
四書五經,兵書帝策,書上寫滿批注,全是趙柏卿的字跡。
送書來的侍衛跪地道:「奉陛下口諭,何夫人在山間也應當勤勉讀書……」
我震驚。
趙柏卿實在是教我教上了癮。
我天生腦子不靈光,但按照趙柏卿的教導,早記晚背,按時回憶,竟也慢慢啃下了幾個大部頭。
小澄一天天長大,我的學問也在一天天膨脹。
等小澄七歲時,我已經可以做他的啟蒙老師。
很幸運,他沒有遺傳我的笨腦子。
他很聰明,博聞強記,十五歲時已經可以與我坐而論道。
這時的我,已經三十七歲,即將知天命的年紀。
我常住萬歲山,站在山間向下遠眺,便能看到巍峨宮闕。
朱紅宮墻內,琉璃金瓦下,還有無數的故事在上演。
有時我會想起趙柏卿。
他政績卓著,從諫如流,勵精圖治。
平定邊關韃靼,掃清東南倭寇,在國內推行新政,重新丈量天下土地,打擊豪紳扶助貧農……
聽聞他至今仍沒有子嗣,一心一意撲在治國上。
身為帝王他幾乎完美無缺,唯一的缺點是他太喜歡親力親為,凡事都要親自學習研究。
他嘔心瀝血,宵衣旰食,在不到四十歲時徹底病倒。
昴宿的星變得黯淡。
太醫說他活不過這個冬天。
深秋時節,滿山肅殺。
傅泱和掌印太監登上萬歲山,在廟前宣讀圣旨。
我的兒子,趙小澄,被過繼給趙柏卿,成為太子。
我不能說我毫無預料。
開春以來朝臣就對皇嗣問題爭論不休,各地王爺蠢蠢欲動,萬歲山下的侍衛,比往年增多了七八倍。
那時趙柏卿就在提防有人對我們下手。
現在他讓人正大光明地將我們迎入宮中。
纏綿病榻時,趙柏卿時常召見小澄,帶他批閱奏折。
他從未見過我。
我是隨遇而安的性子,在宮中隨意轉轉,看看往來的年輕宮女。
她們活潑鮮妍,實在美麗,我不禁感慨自己已經老了。
「何夫人,陛下召您敘話。」太監突然喊我。
我快步跟著他走向乾清宮,總覺得今日眉毛畫歪了,眼角似乎添了皺紋。
步入趙柏卿的寢殿,濃重藥味瞬間撲上來,氣氛凝滯肅穆。
趙柏卿坐在床內,幔帳低垂,完全擋住了他。
我在明處,他在暗處,他能看清我,我卻完全看不清他。
「小圓。」他喊我閨名。
太多年,已經沒人這樣喊我,我愣了愣,跪伏在地:「臣在。」
良久靜默。
趙柏卿再開口時,聲音喑啞而冷肅,問我小澄平日起居事宜,我板板正正地一一回答。
「何夫人平日可堅持讀書?」
「回陛下,有。」
趙柏卿問了我幾道治國策,我仔細思慮后認真作答。
他似乎輕輕笑了聲:「學問之富,真如兩腳書櫥。」
我也忍不住笑了,恍然間,仿佛回到很多年前。
他教我《揚州西慢》,我總也學不會,哭了又哭,他不知擦濕了多少帕子,一遍遍教我重來。
等我終于能連貫彈出十個音,他幾乎跳起來拍手稱快:「好好好,好聽死了,真是鐘子期再世!俞伯牙重生!」
「何夫人。」趙柏卿猛烈咳嗽了一陣,斷斷續續地繼續說道:「你亦有安邦定國之才,如此,朕便放心……你做我朝太后,輔佐小澄做好皇帝。」
他的咳嗽聲越來越劇烈,我渾身緊繃,緊張到極致。
忽然間天青色幔帳上濺開鮮血。
我立刻爬起來撲過去,兩邊守候的太醫和太監也沖上去。
「讓她走,不要讓她看到朕!」
趙柏卿聲嘶力竭,天青色幔帳激烈晃動。
太監立刻請我走:「何夫人,陛下不愿讓您……唉,請何夫人走吧。」
我退到他的寢殿外。
夜已深, 宮殿長廊上一燈如豆,天上星斗全部灰暗模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