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邊疆的孤兒,這些年被大哥養在身邊,教他槍法,教他排兵布陣,視如親生。
已經十七歲的永基也被溫聿帶在身邊,教他為君之道,教他治國安邦。
每當佑寧和永基一起練槍時,不再年輕的溫聿和大哥,才會浮現出久違的鮮活笑容。
我隱隱約約地覺得,他們是在盼著些什麼。
同年四月,宮苑杏枝探頭。
正在上朝的溫聿,一頭從龍椅上栽了下去。
太醫說。
油盡燈枯,無力回天……
夫妻二十一載,也曾共飲合巹酒,竟也無法共白頭。
看我淚如雨下,溫聿強撐著笑意:
「宛辭啊,別怨朕,累了這麼多年,也該歇歇了。」
我疼得渾身顫抖,最終,卻笑得粲然。
十歲繼位的溫聿,接手的是怎樣的一個江山?
國庫空虛,民不聊生。
前有寧王擁兵自重,鎮北候權傾朝野,后有邊境動蕩不安,北羌虎視眈眈……
他如今,年歲不過四十,卻已病入膏肓。
只因一生以身燃燭,掌江山、收失地、肅朝堂……
為的就是朝政清明、海晏河清。
讓下一代的繼承人,不再重復我們這代人的命運。
也讓下一代的有情人,得以終成眷屬,得以恩愛共白頭。
鮮血鋪長道,忠骨筑廟堂。
他一生不負祖宗基業,不負這社稷江山。
唯一的遺憾,便是那年杏枝探頭的宮苑,沒有抓緊那束明媚張揚的春光。
帝王不能言情愛。
這一生的愛而不得,便全數葬在被他珍藏多年的那枚荷包里了。
先皇駕崩,永基繼位,定國號永安。
佑寧襲爵忠勇侯的那天,大哥在院子里舞了一天的槍。
傍晚,他抱著珍藏多年的那壇桃花酒,坐在樹下喝了又喝。
喝到最后,笑著醉去,再也沒有醒來。
那酒,是他親手釀的。
摘采于灼灼桃花,只盼宜室宜家。
他是將軍,一生保家衛國,不負沈家忠勇。
他也是凡夫俗子,也曾滿心歡喜,等乖巧軟糯的心上人從北羌歸。
與她共飲合巹酒,恩愛兩不離。
溫昭走了,使命還在。
為這肩上的擔子,他又孤零零地守了好多年。
直至時和歲豐,山河無恙,他忠守的帝王也走了……
大哥這一生,不曾負江山,不曾欺君主。
可他心里也悔啊。
身已許國,再難許卿……
碧落黃泉再相見。
他得好好給那個乖巧恬靜的姑娘賠罪呀。
18
先皇是個好皇帝。
一生嘔心瀝血,將前朝打理得秩序井然,不需要我這個太后垂簾聽政。
永基也是個好皇帝。
他知先輩守江山的不易,上位后推行新政,又特意開創女學。
永安三年,前朝大臣們開始張羅立后之事。
看著案桌上的一摞摞畫冊,永基欲言又止:
「兒臣要挑選什麼樣的皇后,是忠勇將門,還是世家大族……」
我淡淡笑著:
「那自然得是永基喜歡的女子。」
「可以嗎?」他有些驚訝。
「太傅總教導兒臣,中宮乃國之根本……」
我點點頭,笑得柔軟:
「你們這一代,可以了。」
最終,意氣風發的帝王迎娶了戶部尚書的嫡長女姜敏。
按照以往規矩,姜敏本是不適合做皇后的。
她是已故丞相的孫女,歡雀好動。來慈寧宮請安的那天,又踩了裙擺整個人摔在地上……
可有什麼關系呢?
鬧笑話有什麼關系呢?不愛學宮規有什麼關系呢?
只要永基喜歡她,她心悅永基就夠了。
只要結發夫妻,兩相恩愛,這就夠了……
上一代人的意難平啊,終于在永安三年得以終結。
大哥、溫昭、姜芙、溫聿……
你們看到了嗎?
你們看到了嗎!
19
國泰民安,有情人恩愛廝守……
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。
一切該如愿落幕的,不料命運弄人,又親手抖落出物是人非的往事。
永安五年,盛夏連日暴雨,溫昭生前的公主殿受損嚴重。
永基怕我難過,連忙命人去修。
宮人收拾舊物,找到了一封被油紙包裹完好的書信。
我顫手打開,是無比熟悉的簪花字跡。
那是怎樣的心情?
是混沌初開,天光乍現。
是絕望鋪天蓋地、席卷而來。
姜相不曾害溫昭!
姜相,他不曾害溫昭啊……
【休言女子非英物,羅裙無處請長纓;此生愿系胡馬頸,以死怒振河山傾。】
從頭到尾,溫昭就沒想過活著回來。
——你們想做的事情,就盡管去做。你們做不到的事情,就由我來做……
時至今日,我才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。
我該想到的。
溫聿,我們都該想到的!
溫昭前往北羌和親,許多事情本就是姜相親力親為。
禮單是他與戶部商議定下的,婢女是他千挑萬選派去照顧的……
而那把出自丞相府的匕首,其實是姜芙親手交給遠嫁的溫昭,讓她用來防身的。
姜相償的,從來不是溫昭的命。
而是先帝托孤的信任。
他這一生,居高位,扶幼主,守江山。
最后不惜舍生取義,是在用死亡的方式,為帝王肅清朝堂上的黨派之爭……
傾盆大雨里,我蹲地痛哭。
哭命運殘忍,也哭造化讓人進退兩難。
明明能說清楚的。
偏偏呢!
有的不忍問,有的不敢說,有的不能辯……
我們這代人啊,被困在各自的使命和宿命中,不惜豁了命地守江山、收失地、肅朝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