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她躺著,兀自滴下淚來。
「我以為生個孩子就好了,可是孩子生下來,他們甚至不給我看一眼。」
「我娘家現在自身難保,若不是你來看我,你瞧這產房里可還有點人氣?」
我握著她的手,產后身子虛,我讓她慢些說,我在聽。
「起初我以為他是真愛我,也以為他母親說你畏縮多心是真的,我自幼喪母,便把她視作我親生母親一般敬愛,我那時以為她是真心喜歡我,顧明章挨了打,我來瞧他,她那樣大張旗鼓地歡迎我,我以為是看重我,卻是那個時候就算好了,讓旁人以為我上趕著貼著顧明章。」
「后來成了親,他們防著我,好像我是個賊,卻口口聲聲說將我視為己出。每回爭執起來,她說她都是為了顧明章好,然后顧明章便要我退讓,說他母親不容易,要我多孝敬她。」
「可是蘇荔,我是他的妻,我難道又會害他嗎?」
「她為他納妾,是要找個人來跟我斗,在這后宅耗著我,拉著我下墜。」
軟刀子和重枷鎖一并壓在她的心頭,這世上的嫁娶,是要女子另尋新家,抹去她的名字,折了她的翅,顧明章可以永遠是長不大的少年,而那個鮮活的李雁卻要被馴養成顧李氏。
「最讓我痛苦的是,他們說顧夫人原本也不是這樣的,她原是將門女,又使得一手好槍法,性子爽氣響亮的。」
「我怕十年二十年以后他們也會說,顧夫人原本是個很不規矩的人,會女扮男裝,不是現在這樣。」
「李雁,是我母親為我取的名字,希望我有鴻鵠之志,也希望我一世自在隨心。
」她這麼說著,眼中的光彩卻黯淡下去,如同失了光的羽翼,「我當初也是家里的寶貝,你說我娘要是看見了,她得多心疼。」
她說到這里,眼淚已經不掉了。
我說不出什麼安慰她的話,同為女子,不得不用一生去賭一顆真心的無奈。
我握著她的手,她一身素色,全然不似我第一眼見她,鮮亮得如一團跳躍的火焰。
「姐姐,幫我拿紙筆來。」她強撐著坐起來,「我不要作為顧李氏葬入他家。」
「我是李雁,誰都能忘,我不能忘。」
那一紙和離書放在顧明章面前時,他猶豫著看了一眼顧伯母。
襁褓里的孩子仍在哭,顧伯母只冷笑:
「她是個女人,女人就會舍不得孩子,她會回來求我們的。」
她嫁入顧府時一身鮮亮紅衣,離開時披著素色的斗篷。
她強撐著精神,頭也不肯低,只是聽到孩子哭的時候,濕了眼角。
顧明章礙著他母親的威嚴,不敢開口挽留。
說話間下了大雪,車輪碾過新雪。
漫天大雪中,她一次也沒有回頭。
「荔兒,幫我勸勸她。」顧明章嘆了口氣,「我夾在中間,一邊是母親,一邊是妻子,也很是為難。」
「你不為難,你享著兩頭的好處。」我已經不想多與他費口舌,「她們都愛你,可你始終是個自私的孩子。」
不等我坐上回府的馬車,卻有個侍衛打扮的人匆匆趕來,耳語道:
「林將軍派人來說,要夫人你現在啟程去江南,不要回府。」
「為何?」
「恐怕宮里頭有人想捉你作質。」
車夫似乎察覺到了什麼,猶豫著不喚馬兒,跟綠煙使了個眼色為我掩飾道:
「夫人,綠煙姑娘還說呢,要去新開的茶樓吃口茶,今個又下雪……」
「回府。」
「夫人,若是前頭是反賊私兵,你前去不是中計?」
「回府。」我正了衣衫,「宮里有城墻,宮外有清池,他若因我為賊所脅,那也不配為我夫君,我若為偷生潛逃,也不配為他夫人。」
我說了要等他,不能食言。
不管生離,不管死別,我都不怕。
將軍府秉燭待旦,雞鳴天際白時,有宮內來的內監行跡匆匆,遞來一折密函。
密函的內容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一方小小的印。
綠煙哭著要收拾東西和我一起走,我將蘇宅的田宅地契交給了她:
「從前我剛來顧家,沒人把我當正經主子,只有你待我好,從前我委屈,也連著你一起受氣,這是我在江南的家,你若還肯認我,便去江南好好過。」
綠煙哽咽著拉著我的衣袖不肯走。
「若是無事,我去江南找你,好不好?你就當把房子打掃好等我,不會有事的。」
安頓好了綠煙,我袖了那支金桂流蘇簪子在袖中,內監笑著讓了讓:
「夫人請吧。」
大殿內焚著安神的香,金猊吞吐著香霧。
「他們說林晏反了,你若朕走了,這話朕才信三分。」
九層臺階之高,那蒼老的聲音隔著一層層明黃色的紗幔。
「當初朕很是頭疼,不知給他什麼封賞好。」
「他跟我求一個賜婚的旨意,還要朕去折騰江寧織造,給你趕嫁衣。」
「當初朕以為是哪家的女兒,還想著朝玥怎麼沒有這種福氣。」
「說什麼宮里有城墻,宮外有清池。」他笑道,「性子著實剛烈,那孩子眼光是不錯。」
內監湊近耳語,卻聽見他冷笑道:
「這些好國舅,好叔侄,朕當年見識這些骯臟手段時,他們個個都在吃奶呢!」
這一日的天陰沉著,連雪也不肯下,云層像巨獸蟄伏在天際,是醞釀著一場災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