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必是算好了一封封夠我夜里慢慢看。
他和我夜談時總說北荒并無什麼兇險,而信里他才肯說一點實話,說此去兇險,說皇帝身子不大好,如今恐生事變,朝內黨爭殃及前線。
林晏的性子我是知道的,心細如麻,他若只寫這些信,是不會這幾日日日都往顧府跑。
我翻到最后,是壓在最下層的和離書。
上面不曾寫什麼家長里短的話語,只一條條明列著他在江南安置下的宅院和門面鋪子。
「燈市街蘇氏舊宅。」
一條赫然在目。
「這處宅院和家當你算舊主,我同顧伯母說過,都寫在嫁妝單子里,就算將來有抄家之禍,你我和離,也不至于殃及你。」
「若是京城呆得不開心,就回江南去。」
這一處氤氳著一點墨點,想必是他斟酌了許多次,艱難落筆。
他為我籌算了許多,甚至連我的不舍也算進去了。
他在和離書后說:
「當日我并不想娶你,不過礙于小時候的情誼,不好回絕。」
那封寄去江南的信,也只有寥寥數言:
晏本欲請辭,然北荒以南有山河,有家國。
他總把自己的心事藏得很深。
四十三封信,無一句纏綿悱惻的心思,字字句句都要將我置身事外。
他只是從北荒的雪說到京城的月,從衣襟上繡的那簇丹桂說到上元節那一束白海棠,還要跟我說不要再開朝玥和他的玩笑,他其實很在意。
我想到了從前許多,顧明章害我落水,是他跳進冬日結冰的池塘將我救上來,凍得面色發青,燒了三日,卻不肯說是為了救我,只說自己不小心落水;顧明章賭輸了我的簪子,是他當了自己心愛的寶刀,被父親以為他學會了賭博宿妓,一頓毒打也沒說出是為我贖簪子。
后來我們成婚,他對我尊重體貼,甚至連顧明章來拜訪,他如趙士程那般,落寞克制地守在園外,為我披一件斗篷。
林晏,你可真是好樣的。
怎麼能什麼都讓你算好了,那這算什麼?
那我的心……又算什麼?
是我怯懦,是我不敢愛他,我怕他馬革裹尸還,我怕他是那具無定河邊骨。
我怕他像我的父親,為君為國而死,又剩下我一個人。
我匆匆抹去眼淚,收拾了那些書信放回原處。
可不等我與他多說上兩句話,出征的日子提前了。
林晏叮囑奴仆不許驚動我,我熬了幾個夜為他趕制衣衫,竟然睡誤了時辰。
八月初七,空氣中已有涼意。
我換了他喜歡的那身月白色衫子,匆匆妝飾,趕到城門口送他。
綿長的行軍隊伍,遠望見林晏一身戎裝,三尺青霜劍就配在腰間。
細雨綿綿,楊柳如煙,我撩起紗罩去喚他的名字:
「林晏!」
那人勒馬回頭,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如此舍不得他。
我匆匆跑過去,他自馬上俯身,一把將我的腰結結實實地摟住。
炙熱的氣息撲面而來,將我的心整個填滿。
我的眼角忽然沾了雨水,整個洇出來。
「一切小心。」我趴在他的肩頭小聲說了句,「我等你回來,夫君……」
「你說什麼?」林晏的手臂忽然一緊,他死死箍著我的腰,誘哄道,「你再說一遍……」
「我說一切小心。」我笑著推了他一把,「剩下那句,等你回來再說。」
他卻不肯放我下馬,只是時間不等人,那一刻他一定想了許多,也許是都覺得詞不達意,便提起上次燈火下我為他補衣服那次的話茬:
「不打仗的時候,閑著的時候,我會想你。」
「我等你回來。」我沖著他的背影喊道,「我不回江南。」
他的背影一滯,但我猜他一定笑了。
林晏,我等你回來。
林晏,你一定要回來。
7
然而一切如他信中所言,朝內斡旋,國本未立,后宮勾連前朝,朝堂詭譎如群狼環伺。
天冷下來了,日子過得不太平,連林晏的書信都很少送到。
先是李雁的貴妃姐姐侍疾時無端被廢,又是顧伯父突發急病,顧明章襲爵。
顧家家中頻生事端,李雁生產的日子漸漸近了,家中的事情都瞞著她,報喜不報憂。
和前朝參林晏擁兵自重,意圖不軌消息一同傳來的,是李雁生產的消息。
「夫人去瞧瞧吧,老夫人說兇險得很!」
我匆匆趕過去時,孩子已經生下來,是個愛哭愛鬧的男孩。
顧伯母和顧明章抱著孩子去逗弄,剩李雁一個人孤零零待在產房里。
產房內滿是血腥味,李雁躺在床上,她瘦得厲害,被褥下伸出的手太纖細,讓我不敢握。
見我來了,李雁眼中閃過一絲希冀,她抓著我的手問:
「蘇荔,你向來不會騙人,你說我姐姐、姐姐她怎麼了……」
我不敢看她:
「你現在要緊的是養好身子,不要去想旁的事情。」
她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來,像是印證了某種猜測,她苦笑道:
「你們都瞞著我,自以為是為我好嗎?」
「蘇荔,我生下他以后,她身邊的丫鬟就來告訴我,我姐姐出事了。」
她是指顧伯母,我知道。
「她覺得我這樣的娘家連累顧家的前途了,巴不得我產后急血攻心。」
「當初我不計較什麼高娶低嫁,嫁妝海一樣送進來,他顧家有什麼虧空我都補上,我自以為的賢惠帶來的,就是如今他們落井下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