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的眼睛沒有閉上,就那麼望著天空。
「張嬸!張嬸!」
我娘早亡,自從和劉十三在一起,張嬸像我娘一樣關心我。
她里里外外地幫著我和劉十三操持,儼然把我們當成了自己的孩子。
而且這麼多年,我也已經把她當成了自己的親娘!
遠處再次傳來馬蹄聲,流寇又來了。
我死死地抱著張嬸不放手。
劉十三和紅槿硬生生地把我拖回了家。
14
直到半夜,外面悄無聲息,我們三個才悄悄地出了門。
我想把張嬸的尸體帶回,找機會好好安葬。
外面尸橫遍野,血液把街上的青磚染成黑紅色,空氣中,都是咸中發苦的血腥味。
剛走幾步一只手便抓住了我的腳,嚇得我趕緊捂住嘴,生怕叫出聲,把流寇吸引過來。
「救,救我!」
嘶啞的聲音傳來,我大驚,低下頭扒開那人額前的頭發,居然是少爺。
他渾身的衣服被血染透,頭發凌亂,早已不是從前的翩翩公子。
我們把他帶回家。
少爺說,流寇進城,先殺富戶。
宋府被劫掠一空,男丁被殺死,女眷則是被玷污之后再殺死。
他是宋府的獨苗,全家人拼命保他。
老爺夫人生生為他擋了刀,少夫人為了保他被流寇抓住。
可她性子剛烈,用金釵殺死兩個流寇后自殺了。
少爺拼了命才跑了出來,也渾身是傷。
我和紅槿感嘆,偌大的宋府,一夕之間,就這樣沒了。
只余下茍延殘喘的少爺。
少爺在我這里養了五個月才好得差不多,官兵打了進來,流寇撤走。
可是不論誰來,受苦的終究是老百姓。
少爺偶爾出去,看著斷壁殘垣,哭聲慘慘,沉默不語。
一天,他和我說要離開,他要參軍,為家人報仇,保一方百姓安寧。
我給他買了戰馬和衣袍,又贈送了他五兩銀子,希望他在軍中拼得一片錦繡前程。
臨行前,他對著我和劉十三行了個大禮。
劉十三趕緊扶他起來說使不得,少爺堅定地說:「使得,十三兄弟,你值得我的大禮。」
彼此說完「保重」后,我們分開。
「少爺真的不是從前的少爺了。」
紅槿說。
回去的路上,我們遇到三個因為戰爭失去親人的孩子,便把他們收養起來。
他們叫我「娘」,叫劉十三「爹」,叫紅槿「大姨」。
這樣,我們也就有后了。
劉十三很可憐,除了身體怪異,還是個天閹,一輩子不會有自己的孩子。
我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,連張嬸都不知道。
她每次催促我們要孩子,我便扯個謊遮過去。
外人勸劉十三再娶個小的繼承香火,干脆就把紅槿收了。
劉十三每次都會將對方大罵一頓。
「清芷,對不起。」
「沒事的,沒有孩子也沒關系。」
后來,我們帶著三個孩子給張嬸上墳,讓他們叫張嬸「奶奶」。
15
流寇之亂結束,我又重新開起了面館。
日子倏忽而過,一晃便是三年。
一個晌午,街上突然鑼鼓喧天,鞭炮齊鳴。
吃面的客人說新上任的虎威將軍今日回鄉,這位將軍殺了好幾個流寇首領,還在邊疆立了大功,從一個小兵一路直升而上。
我用手撩了下額前的碎發,少爺也是三年前參軍,不知道現在怎樣?
恍惚間,喧鬧已經到了門前,身穿鎧甲的將軍從馬上一躍而下,進了店門。
這不就是少爺嗎?
只是他白皙的面孔變得黝黑,臉上還多了道貫臉的刀疤,不似從前的面如冠玉,更多了幾分英氣逼人。
他送了很多東西,感謝我當年的搭救之恩。
虎威將軍來面館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,前來吃面的人絡繹不絕。
連續忙碌了兩個月,大家都累得受不了,我在外掛了牌子,提出休息兩天。
剛剛洗完澡,外面便有人找我。
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捧著衣裙和釵環說虎威將軍想見我。
我換了他捧著的東西隨他而去,劉十三守在門口欲言又止,最后硬生生憋出一句:「你還回來吃飯嗎?」
我上前拍拍他的手:「回來的,記得買香味齋家的桂花酥。」
他點點頭,手都是抖的。
16
少爺的新府邸很豪華,過了四進的大院子,少爺正在大廳中等我。
我上前緩緩行禮,少爺上前免了禮,讓我坐下。
寒暄一陣后,少爺遣退了所有的下人。
「清芷,當初是我對不起你,這些年,你可有怨?」
「少爺,人各有命,怨不得誰。」
「那你愿不愿意做這將軍府的女主人?」
少爺滿眼殷切地望著我,「我會給劉十三補償的,很多很多,我知道他是個好人。」
他想拉住我的手,我站起,往后退了一大步。
如今,我不是當初的清芷,他也不是當初的少爺。
年少的喜歡,動心就在一瞬間。
在最美的年紀,遇到認為最好的對方。
一筆畫少年,驚鴻入眉眼。
曾經,我想,另一半,就該是少爺那般風光霽月,溫潤如玉。
可一別經年,歲月匆匆,留下的那些真情切意,才更能打動人心。
過去的美好只需塵封于心底。
人間煙火樸實無華,才會慢慢浸潤人生。
我拜別了少爺,獨自回家。
一縷發絲被風吹落,我發現里面有一根銀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