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不怪楚淮清,當年向著他的臣子在朝中可是占了泰半。這些人時隔多年,依舊忠于舊主,我這邊被指來路不正,千載難逢的良機,他不反,他手下人架著他都要反。
楚淮清名聲好,又剛成為抗擊韃靼的英雄,萬事俱備,只欠東風。若能助他順利登基,中間能得的好處可大了去。
為了這番天時地利人和,他也謀劃了很多年。
埋子千里,圖窮匕見。
早朝上,有人拿著熔兒的身世問到我跟前。
我冷冷一笑,傲然道:「本宮自己生的兒子,本宮心里不清楚?太子的身體里流著皇家的血,本宮敢說,你敢不信嗎?」
他當然不敢,沒有人敢。
此言既出,便是本宮的態度。
我要明著和楚淮清打擂臺。
22
也許是人老了,近日,我越來越多地回憶起年少時光。
我和楚淮清都是朋友很多的那種人,有時會呼朋引伴,相約一同踏青郊游。
記憶中有李家的公子、趙家的兒郎等許多人。
有次在山中暢談直至深夜,明月懸于山谷正中,恰逢十六,其盈如盤。
那時年少輕狂,找盡一切機會裝樣。楚淮清拔劍起舞,李家公子擊節而歌,劍勢掃落深秋黃葉,氣走游龍,在空中劃出凌厲的風。
幾番起落,劍尖穩穩停在我面前酒杯之上。
我仿佛看見一截月光被他裁斷,傾倒于我杯中。
他伸手一指,灑然一笑:「贈爾一杯月,請。」
李家公子如今官至吏部侍郎,前些天也來找我辭官。
我勸他留下來,他搖了搖頭,苦笑道:「你和二殿下都是我最佩服的人,無論是誰都值得我追隨一生。
但我做不到站在你們任何一方陣營,去與另一方為敵。」
我啞口無言,他深深一拜:「對不起。」
昔年諸多同窗,都以相似的借口找我退出。
我理解他們,都曾是真心相交的朋友,到底不愿走到拔劍相對,反目成仇的地步。
過去的回憶總在我眼前回閃,好奇怪,怎麼盡是十年以前的模樣。
也對,自那年睽違至今,我與他不過剩下匆匆兩次照面。
說白了,除了每月探子回報來的冰冷墨字,我并不能知道他這十年是怎樣過的。
如今的他有何改變,我也并無把握。
娉兮有實打實的陪伴,她比我強。
我開始頻繁帶著熔兒上朝,教他處理政事,讓他盡快成長起來。
他的見解令我欣慰,思路雖尚顯稚嫩,但已隱隱有了手腕堅決之風,處事又不失仁厚。
可我還是經常罵他。我總嫌他太慢太慢,我怕來不及教他更多。
熔兒好聽話。有時他也會害怕,悄悄地問我:「母后,他們都說我不是父皇的孩子。」
我不騙他:「不是。你會不會難過?」
熔兒搖頭:「我不難過父皇不是我爹,可我難過我不是父皇的兒子。」
我忍俊不禁。
熔兒的意思是楚淮潮爛人一個,不配給他當爹,但他不是皇帝的兒子,會給我帶來很多麻煩。
我心底軟成一片,抱著他低聲哄:「不過娘沒騙你,你就是楚家的孩子。答應娘一件事好不好?假如有一天娘不在了,你要叫殺了娘的那個人一聲爹。」
他沒答應我,他嚇哭了。
23
哄小孩真的好麻煩,熔兒被我嚇得從那天起跟我寸步不離,半夜都哭著找阿娘。
難搞。
我只是覺得,熔兒怎麼也能算楚淮清的長子,以他的心胸和熔兒的資質,他不僅不會把熔兒怎麼樣,還會傾力培養的。
我沒有為自己做打算,也沒準備做打算。
孤立無援地支撐住風雨飄搖的江山十年,你知道這有多辛苦嗎?
我不覺得享受,我只覺得煎熬。
自從楚淮潮這個最大的蛀蟲被我徹底扳倒,一直撐住我的一口氣便好像突然散了。
疲憊和無趣如潮水般席卷。
我厭倦了勾心斗角,不愿再撐這張游刃有余的假面。我不想再裝豁達,不想再操著數不清的心,還要提防從背后刺來的冷箭。
我沒有睡過一個好覺,夢里反復都是昔年的遺憾,一遍遍坐著轎子過長街,等一個不會來的人。
我也曾是明媚少女,年少不知愁滋味,在大好春光中拈花一笑。
而今十年江湖老,空負曲江花。
如果不是因為你選擇先放棄內斗,去平涼解決韃靼隱患,我又何苦獨留京中,替你守了這麼久。
我很累了,你快些來吧,拿回你家的江山。
無論結局如何,我都想等一個解脫。
24
楚淮清的大軍一路氣勢如虹,直取王都。
無論我和他怎麼打,死傷的都是我們自己的子民。
我想避免無謂的傷亡,借著對他用兵之道的熟悉,表面上同他打得有來有回,實則避其鋒芒,且戰且退,由他一路打來了京郊。
兵臨城下那天,我獨自一人登上城門外的闕樓。
熔兒哭鬧不休,我狠了狠心,叫王朔把他鎖進側殿。
烏泱泱的大軍壓境,他們聲勢浩大,眾望所歸。
氣氛肅殺凝重。
楚淮清治軍很有一手,看這令行禁止的軍紀,真讓人羨慕。
高處的風有些冷,我裹緊披風,見六軍陣前有一人一騎越眾而出,直向闕樓而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