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總是想起在宗人府中孤孤寂寂的李嘉譽。
他成了宮中一個禁忌的話題,不再被提起。
似乎已經被所有人遺忘了。
只有我在無數次午夜夢回時,被黃福死前雙目圓睜的慘狀嚇醒,想起自己忽略了一個小細節。
李嘉譽用來殺人的那枚絹花簪子落在了宗人府。
幸好火勢大,那枚簪子應當已經化成灰燼了。
5
三年時間匆匆過去,我依然是掌膳大主管。
雖然一頓飯也沒有親手做過,但憑借著讀心的金手指,在宮中過得還算安穩。
宮外風聲愈演愈烈,但好日子過久了,我的警惕心一日日地弱下去。
直到叛軍將皇城圍了起來。
「大人,我們只怕都沒有活路了。」御膳房中當值的宮女太監們都沖著我哭作一團,仿佛我是他們的主心骨。
「慌什麼,御膳房中的人是靠手藝吃飯,都給我打起精神來。」我自己心里也打鼓。
但轉念一想,就算舊朝覆滅,登基的新帝總是要吃飯的。
我們這邊還在說著話,就聽見外間哭喊聲愈演愈烈。
「國破了!」不知是誰發出一聲吶喊,響徹整個皇城,聲音凄厲蒼涼。
緊接著是一陣利刃刺破皮肉的「噗呲」聲。
我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。
不過一刻鐘,有太監過來敲門。
「傳,傳膳,新帝要用膳……」他語無倫次,明明是盛夏,他卻出了一身的冷汗。
如果仔細看,我就會發現他墨黑色的衣袍下擺,沾染了一地的暗紅色血跡。
我反應很快,隔空讀出新帝喜歡吃肉和甜食。
于是早早地備下飯食,裝在小巧玲瓏的食盒中,帶著宮女太監們往勤政殿去。
越靠近勤政殿,血色越重,殿前的玉階上鮮血匯成了小河,一層一層往下流,沾濕了我們的鞋襪。
我們幾乎是在遍地尸體中穿行。
「端穩些,仔細撒了。」身側的小宮女抖個不停,我摸了摸她的手,溫聲安撫她。
抬頭間,我正對上了李嘉譽的眼神。
在我記憶中,他還是冷宮中那副病弱的樣子,從脖頸往下都長了膿包,一雙眼睛卻仍然清澈見底。
然而如今,他曬黑了些,臉上棱角更加分明,眼中深如幽潭,讓人看不透徹。
我很快俯下身來,身后宮女太監們跟著我呼啦啦跪了一地。
「恭迎新皇入主。」我低眉順眼,向他俯首稱臣。
「起來。」眼前出現了一雙手,我遲疑片刻,方才將手虛虛地搭上去。
這是極受寵幸的重臣才有的待遇,我很惶恐。
「跪在一灘血水里,別沾濕了你的鞋襪。」他握住我的手驀地緊了緊,我們靠得極近,幾乎要落入他懷中。
我聞到了他身上的龍涎香,將濃重的血氣蓋了過去,一時有些失神。
「皇上用膳吧。」他的眼神過于灼熱,粗重的呼吸垂落到我臉上,我莫名有些羞赧。
待進了內殿,我將食盒逐一打開,都是他往日愛吃的大葷,用了極精細的烹調方法,肉香四溢。
然而他心中卻平淡無波,沒吃幾口便放下了。
皇上、貴妃和小太子的腦袋都被隨意扔在地上,身首異處,一家人死得很整齊。
他們雙目都圓睜著,仿佛直勾勾地盯著我們。
此情此景,多少有點駭人了。
然而李嘉譽卻不以為意。
早在宗人府時,他將臉埋在我的手心里,痛哭了一場。
那之后血肉親情之于他,便已是一團狼藉。
身邊的宮女太監們都在瑟瑟發抖,李嘉譽揮了揮手,他們如蒙大赦,一齊退了出去。
他們關上勤政殿的門時,李嘉譽眼中的淚同時落了下來,滴到飯食里。
他已經得到了天下,卻仍然脆弱得像當年宗人府里,被所有人拋棄的孩子。
「季青玉。」他喚了我的名字,我不知他從何處得知的。
后來轉念一想,我用帕子給他擦過眼淚,帕子上繡了我的小字。
「我沒有父親了。」他拼命將飯食塞進口中,如同吞咽最難以下咽的苦藥。
「我沒有父親了……」他到底還是念舊的,我的心驀地一軟。
「陛下莫哭了。」我像當年一樣拿出帕子,想為他擦干眼淚,他將臉埋在我的手心里,哭得整個人都在顫抖,背脊骨搖搖晃晃。
縱然殺了那麼多人,他的肩背卻一如少年時般消瘦單薄。
我手中一片潮濕。
6
李嘉譽是個重情義的人,還記著我當初的一飯之恩。
「你有什麼想要的嗎?」他問我。
我想了想,既不能獅子大張口顯得人心不足,也不必推三阻四故作清高,找他討些名貴的吃食是最安全不過的。
「想吃荔枝。」我憶起昨日漳州進貢上來的一筐妃子笑,跑死了幾匹馬加急送進宮的,殼還新鮮翠綠著,想必是很甜的。
剛穿過來時,我還是御膳房中的燒火丫頭,眼睛沖著荔枝望了又望,掌膳主管抽了我一鞭子。
「這些都是貴人們吃的,你一個奴婢也敢肖想這種好東西。」
在他的話里,我逐漸認清了現實。
我再也不能回到那個人人平等的時代,再也不配擁有任何好東西。
「還有呢?」李嘉譽又問。
「想要過得輕松些,每日能睡到自然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