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清梧抓到我,他說:「你叫什麼?」
「阿招。」
「昭如日星。」
我知道我們說的不是同一個昭,但我喜歡他的昭,所以以后,我就叫阿昭。
他那時候,滿嘴的詩書禮易,不過后來,我教會了他怎麼問候別人全家族譜。
兩年之后,我被刀鋒閣選中,與他不告而別。等我再想去見他時,他已經進京了。
皇城是怪獸,京城是更大的怪獸。
我們都知道這個怪獸意味著什麼,彼此數次擦肩而過,彼此數次裝作毫不相干。
直到太子立位那年,京中爆發了瘟疫,沈清梧也死在了那場瘟疫之中。
準確來說,是我以為他死了。
事實上,他死了,但是沒有完全死。
33.
越是悄然滋生的感情,越刻骨。
我第一次和柳乞丐滾在一處時,就知道他不姓柳。
他是沈清梧,我念念不忘的沈清梧。
白天,我們各為其主。
夜晚,我們如膠似漆。
只要沒人揭露問題,問題就可以被視為并不存在。
我們就這樣掩耳盜鈴的生活著,仿佛彼此之間沒有往事,但也終將因此沒有未來。
34.
沈清梧還在念書時,我常去私塾偷看他上課。
先生講書,講到「螳臂當車,不自量力」。
可是我覺得螳螂向車輪揚起鉗刀的樣子很帥。
先生還說,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,成則謂之勇,敗之則愚至極」。
可是這世上哪有那麼多未卜先知?從人可以為信念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」的那一刻起,成敗便已不值一提。
北山王暴虐成性。
我只是螻蟻。
但我愿意擋在北山王滾滾而來的車輪前,做第一只被碾死的螳螂。
當有一天,車輪前的螳螂堆積成山,即便是駕車的人,也會頭皮發麻吧。
35.
隔日一早,柳溯再次早早離家,我去村口,找到了那群常駐此地的大媽。
我問本地最有威名的大媽:「大嬸,我娘去的早,我不會帶孩子,到時候您能教教我嗎?」
大嬸一聽,樂了:「哎呦,你還問我?柳乞丐可是最會帶孩子了。」
我問:「怎麼說?」
「五年前,他收養了個十歲的男孩兒,養的可仔細了!」
我心里一顫:「那孩子多大了?如今在哪里?」
「已有十五歲了。」大嬸說著,有些迷惑:「那孩子全須全尾的,念書也聰明,頂好的男孩子,怎麼就被家里人攆出去了呢?」
五年前,太子立位,京城瘟疫,沈清梧病死,年僅十歲的二皇子因亂流落人間。
「后來呢?他去哪兒了?」
「害,你直接問柳乞丐不就行了?」
我回頭一看,柳溯站在離我不遠處的樹下,唇角的淡笑漫出瑟瑟涼意。
36.
「你問孩子做什麼?」
「我想和你生個孩子。」
「好。」
青天白日,我們滾在一處。我和他各懷心思,但都不點破,一如我嫁過來之后的每一晚,雖然同床異夢,但卻足夠幸福。
事后,我找了個理由,去了成衣坊。
我蹲在老李頭面前,問他:「當初,你去找二皇子的時候,柳溯是怎麼說的?」
老李頭想了一會,回想起細節后,同我說:「他說,他去上了茅房,回來后孩子就不見了。」
「我當時也不信,可找了很久,確實不見二皇子。」
我點了點頭,苛姑姑瞥了我一眼,淡聲說:「你要是再不動手,我就讓別人去捉他。」
「我會盡快的。」我答道。
37.
我確實盡快去抓他了。
我帶了一堆人,聲勢浩大,大張旗鼓,沿途殃及了不少無辜路人,恨不得讓全天下知道,此行,我若抓到人,必將使其碎尸萬段。
回到家,他果然早已聞訊跑了。
我的心空落落的。不知是為了他跑了,還是為了,我帶了這樣一群人,大張旗鼓的來抓他。
如果他沒跑呢?
我真要殺他嗎?
我心里一直有答案,但我一直不敢面對它。
我帶著一群人,心情復雜的鎩羽而歸。
路過路過齊府時,小姐正好頂著滿頭的珠翠首飾架子似的向我奔來:「疏桐!我們幫你報仇了!」
「什麼仇?」我看到她頭上插著一根素銀簪子,樸素得和滿頭珠翠格格不入。
沈清梧說,那是她娘要留給未來兒媳婦的。
「柳乞丐剛剛來我家鬧事,被哥哥活活打死了!疏桐,你回來吧。還是貼身侍奉我,還做齊府的副小姐。」
這天晚上奉陽下了好大的雨,苛姑姑在亂葬崗翻了一夜尸體。
沒有柳溯。
我沒打傘,雨糊了滿臉。
天亮的時候,苛姑姑擦干我臉上的水,說:「男人沒了就沒了。換個新的。換個干凈的。」
他不新嗎?
他太舊了。舊到從我記事起,就全是和他攪在一起的回憶。
他不干凈嗎?
他不干凈,臟到和皇親國戚攪在一起,沾滿了皇城里的枯骨穢肉。
可是我喜歡。
他又舊又臟,但我就是喜歡。
38.
殺手是沒有資格談論喜歡的。
尤其是,刀鋒閣里,淪為權貴走狗的殺手。即便我早就是個小頭目了,但走狗就是走狗。
我還沒從柳溯的失蹤緩過神來,皇帝的圣旨便遞到了刀鋒閣里。他令我們進京面圣。
苛姑姑篤定:「刀鋒閣才剛剛易主,他肯定是來立威的。」
我笑了:「您對太后忠心耿耿,立威必然從殺您開始。」
「那挺好的。
」她笑了。
我這輩子都沒見她這麼慈祥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