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家的四公子,是正室嫡出最小的一個兒子,也是出了名的紈绔,放蕩不羈,煙花之地的常客。
彼時他正拿著那幅畫,給二三好友顯擺,稱畫中女子天仙下凡,乃人間絕色。
夏湛只不經意地瞄了一眼,一瞬間感覺腦子放空了下。
海棠花下那一抹艷光,如春日驕陽,就這麼燒了起來。
他感覺喉頭一滯,難得地開口問了一句——
「這是京中哪家小姐?」
「嘿,京中小姐多端莊,可沒有這般艷絕,這是揚州瘦馬,據說還是高家養的瘦馬,嘖嘖,太美了,此畫可是我花了一萬五千兩買下的,傾家蕩產不說,還被我爹暴打了一頓。」
周四公子聲音沾沾自喜,全然沒有注意是誰在同他講話。
那圍在一旁的世家子弟中,有人笑了一句:「四公子嚴重了,一萬五千兩,不至于讓你傾家蕩產這麼夸張吧?」
「你懂什麼?是一萬五千兩黃金,可不是白銀,我連最喜歡的那套廣陵玉杯都給典當了,私房錢掏光,還管我大哥、二哥借了幾千兩……」
別人在心里感嘆周四公子為了一幅畫如此荒唐行事時,夏湛心里想的卻是,果然,不是良家女子。
揚州繁華之地,富商云集,當地鹽業更是朝廷的經濟命脈所在。
細說起來,揚州最大的鹽商高家,富可敵國,便是與上京周家比起來,也是不遑多讓。
當地養瘦馬之風盛行,都說江南女子是水做的,眉眼間氤氳著水霧,眸光瀲滟,嬌美可人。
京中那些勾欄場所,自然也是有揚州瘦馬出身的妓子,頗得上京達官貴人們的喜愛。
夏湛家風良好,自幼被老公爺帶在身邊養著,性情冷靜自持,更是克己復禮的君子。
從小到大,接觸最多的女子,也僅是養在母親身邊的表姐趙明玉了。
趙明玉與他同歲,但自幼體弱,常年離不開湯藥養著,所居住的紫薇閣,總是縈繞一股苦澀的藥味。
他與趙明玉一同長大,喚她一聲阿姊,又因母親的囑咐,從小便對她頗多照顧。
一個身強體壯、活力充沛的人,對一個孱弱到隨時咳血昏迷的人,那份憐愛里也帶著幾分無力感。
趙明玉身子弱,性子也弱,且多愁善感,很愛哭。
夏湛總覺紫薇閣也如她一樣,籠罩著一股郁郁寡歡的氣息,陰郁沉悶。
他喜歡一切充滿生命力、向陽而生的東西。
也喜歡一切看起來美好的東西。
如那幅畫,海棠開的甚美,那女子看著年齡不大,唇角勾起一抹笑,明艷張揚,整個人仿佛都逆著光,生機盎然。
可惜,那樣美的人,是個妓子。
就此作罷。
然而他卻沒想到,那副價值一萬五千兩的畫,只因他多嘴問了一句,被一旁的周家嫡長子聽到了心里去,當晚將那幅畫送到了定國公府。
若說一開始,他是對這幅畫產生了興趣,看一眼也無可厚非。
可周家嫡子著實可恨,竟將畫直接送給了他,讓他每日在書房展開來看,仔細地看,看著看著,不知不覺對這畫中女子產生了聯想。
那雙疊放在膝上的手,纖纖玉指如柔夷,握著的帕子是白雪紅梅。
水綠色的衣衫無比得體地穿在她身上,肩頭纖細,勃頸也纖細。
整齊的云鬢,插了一支寶藍色的珠釵,眉如柳葉,眼含春波,微微勾起的朱唇,鮮艷似火。
畫師題的詩是海棠。
枝間新綠一重重,小蕾深藏數點紅,愛惜芳心莫輕吐,且教桃李鬧春風。
夏湛的手撫上畫中女子,腦中想的卻是那句——冰銷遠硐憐清韻,雪遠寒峰想玉姿。
誰也不知,那一向冷靜自持的定國公府世子爺,竟然也開始想女人了。
夜里佳人入夢,鮮活地站在他面前,溫柔一笑,盈盈地朝他行禮——
「世子爺。」
聲音也與想象的一樣,如珠落玉盤,十分動聽。
青帳之內,衣衫半解,擁在懷里的佳人,抬頭看他,眸光流轉,眉眼皆是艷光……
然后夏湛就醒了,一身的汗,暗道一聲荒唐。
深更半夜,在院子里練了半宿的劍。
后來他還干了件更荒唐的事。
只無意間見了周家嫡長子一面,又無意間問了一句可知這女子叫什麼。
周家嫡長子人精似的,立刻派了四公子親自去一趟揚州,叮囑不管多少價錢,一定要將人買下。
但他們低估了揚州那些縉紳之家,尤其是富可敵國的鹽商高家。
最終無功而返,周家嫡子也無奈:「高家不肯賣人,條件都沒開,只問了句可知西晉石崇寧死也不愿把綠珠拱手讓人的道理。」
夏湛挑了下眉:「我只問了你可知這女子叫什麼?」
周家嫡子聞言一愣,面對這位捉摸不透心性的世子爺起了汗,道:「只聽,高家喚她阿玉。」
夏湛「嗯」了一聲,未再多言,直到周家嫡子走了,才緩緩地呼了口氣。
到此為止吧,惦記一個賤籍出身的揚州瘦馬,何其荒唐。
那幅畫,從此收在書架暗格,再也不曾拿出來。
但他喜歡上了海棠,甚至在一次去了紫薇閣,看著那暗沉沉的院子,對趙明玉道:「阿姊院里應當種海棠,海棠明艷,且花開似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