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我至交一場,莫非道友還擔心貧道薄待了后輩不成?”。
他句句擊中要害,莊少衾許久之后終于出言:“你且回去,容我考慮兩日。”
第二天,何苗再次被帶到莊少衾的房間。他的房間布置簡潔,窗前的花瓶里插著很大一束櫻花,淡香雋雅。莊少衾坐在花前的紅木椅上,神色疏淡:“你收拾一下,過兩日……嫁到九尚宮。”
何苗抬頭看他,他側過臉,避開了她的目光。有人帶了她出去,已經走出很遠了,她突然回頭:“少衾,苗苗一直很乖的是不是?”
莊少衾低著頭,許久才應:“嗯。”
她的目光困惑而悲傷:“那你為什麼不要我了?是你說我很乖,我才跟你下山的。我一直都很乖的,你為什麼又不要我了?”
那年華鎣山,山花爛漫,清泉如練。一無所有的莊少衾輕撫著何苗的頭,語聲溫柔:“苗苗真乖,苗苗跟少衾下山去好不好?”
“山下有乳田鼠嗎?”
“有,到了山下,少衾可以天天給苗苗抓乳田鼠,等賺夠了錢,少衾帶苗苗去看昆侖丘。只要苗苗聽話,我們永遠都在一起。”
那秦漢之前,戰國春秋。你說過的話我記得,我一直記得。可你又為什麼不要我了?
莊少衾站在原處,在八百多年的塵埃覆蓋之下,那顆心枝枝蔓蔓地疼。
兩天后,何苗出嫁。
莊少衾著天青色道服,沉默相送。那鮮紅的嫁衣在他眼中燃起了火,他覺得或許自己也需要一顆療愁。原來這一路相依相隨,不過只是為了最后的這場相送。
他一直清醒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。他所求的是拈花微笑的般若,不是人間婆娑。
于是那些引人迷失的歧路風光,再舍不得,也要舍得。
他傾出一顆療愁,最后又緩緩放回玉瓶之中,既然已舍,可否不忘?當千秋花落,我為般若,何物是我?
一個月后,莊少衾修行期滿,大劫將至。閉關前他廣邀好友,共期一聚。席間華陽真人無意間說起:“聽聞前些日子九尚宮欲制長生丸,缺千年蛇膽一枚,如今可是齊了?”
莊少衾猛然回頭:“缺何物?”
華陽真人渾然不覺,字句重復:“千年蛇膽。如今的妖物都被殺得差不多了,哪里去尋這千年……”
莊少衾再沒有聽見他說什麼,他御劍趕往九尚宮。
九尚宮的密室里,一條長有五丈的大蟒被緊緊縛在墻上,它腹下接著一根尾指粗細的竹筒,專供人抽取膽汁。
那一年的邯鄲城,秋花滿地。莊少衾替人驅邪時遇惡獸梼杌,身受重傷,無錢醫治。就是這條蛇抽了膽汁去付診金。那時候她捂著傷口,笑如剪影:“苗苗不痛,苗苗是妖嘛,很快就會好的。”她揉著傷口,自己哄自己,“很快就會好的……”。
而今昏暗的密室里,那條蛇抬起頭,聲音低若呻吟:“少衾,苗苗疼,好疼……”
那一滴眼淚,從公元前282年流淌至今,穿過八百多年的塵埃歲月,落在他的掌心。
他抱著何苗殺出九尚宮,心中涌起滔天恨意,厭人也厭己,恨不能將整個世界夷為平地,他懷中何苗奄奄一息。
那以后何苗就非常怕人,即使他親身接近,她也會拱起身體、吐著信子擺出姿勢準備攻擊。
他知道自己劫期將近,那是一道天雷,能渡過即成仙,渡不過則飛灰煙滅,但他實在不放心這樣的何苗。
他日日為她捉乳田鼠,她傷口疼痛,也不怎麼進食。只是日日躲在樹洞里,誰叫也不應。
莊少衾無奈之下,再次喂她服食療愁。那一晚是五月初夏,星星寶石一般撒滿了天空,蟬鳴四起。何苗從他掌心中叼走那枚丹藥,特別特別安靜。莊少衾摸摸她的頭,起身欲走,這些天一直不曾親近他的何苗突然攥住他的衣袖,莊少衾回頭,便見她化為人身,熠熠星輝下,伊人眉目如畫。
莊少衾不覺就放柔了嗓音:“苗苗乖,好好睡。明天我們去捉田鼠。等苗苗傷好了,我帶苗苗去看昆侖丘。”。
何苗輕輕地放了手。
當第一縷晨曦破開浮云,何苗睜開眼睛,見山林浮翠、萬壑爭流、霞光無垠。
莊少衾拉著她的手:“走吧苗苗,我們去捉田鼠。”
何苗看看他,又看看他身后的弟子,他溫言道:“這是我的二弟子莊昊羽,苗苗不認識了麼?”
何苗又轉向另一邊,莊少衾摸摸她的頭:“這是我的大徒弟莊昊天,你們以前經常一起玩的。”
何苗最后望定他:“那你呢,你又是誰?”
莊少衾的笑容凝結在她眼中。
何苗忘記了許多事,她只記得自己叫何苗,是華鎣山的一條蛇精。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,她也不喜歡上陽宗。終于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,她趁莊少衾閉關,悄悄地逃回了華鎣山。
華鎣山變化翻天覆地,她早已沒了洞府。但她依然喜歡這里,她在山泉邊撿了個山洞,又請了只穿山甲過來修整。不幾日也整出了個潔凈的地方,足以容身。
華鎣山北有一條紫晶蟒,自二蛇在山泉里相遇后,他便經常過來何苗的洞府作客。
何苗傷沒好透,行動不便,他就天天替她捉乳鼠,甚至四處討傷藥任她內服外敷,耐心細致。